第7章
夜,多么难熬的夜啊,怎能叫人挨到天明!折磨人的月亮啊,你今晚为什么这么圆,这么亮?鸡,为什么不快点鸣叫?为什么连狗叫的声音也听不见?可怜的孩子,你今晚为什么睡得这么香甜?灯花啊,今晚为什么要爆得这么大,这么好看?……
其实,这样的长夜,竹梅不知熬过了多少。多少个这样的长夜,竹梅在油灯下为公公婆婆、为丈夫孩子,为小叔小姑做衣做鞋,缝缝补补,她从没有在鸡叫头遍之前睡过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竹梅困守空房,思念着远方的丈夫,可她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孤独、这么空虚、这么寂寞,这么难耐!她的心,被痛苦啮噬着……可她心里并不十分怨恨丈夫,她只是为即将失去丈夫而感到伤心难过,她实在有些忍受不住了!丈夫是她身上的肉,丈夫是她心中的魂。什么叫剜心?什么叫失魂?此时此刻,她感受最深!她追忆着过去日夜思念丈夫的情景,追忆着和丈夫挑灯夜语的温馨,追忆着丈夫离家时的难忍,追忆着丈夫突然归来的欢欣……不,她并不恨他,而是觉得更加爱他,更加舍不得他,就如一件她最爱的物件别人从她手里硬要夺去似的,她拥着和丈夫共同盖过的被子,抱着和丈夫共同枕过的枕头,无声地啜泣……但她并没有失去理智,经过反复犹豫,反复斗争,反复比较之后,为了丈夫的前途和事业,她愿意和丈夫离婚,正如丈夫临走时说的,就是离婚了,他还是爱着她。凭着他们数年的共同经历,她相信丈夫说的是实话,任何时候,丈夫是她心上的人。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叫她一时难以接受……
黎明时分,她下了炕,跟往常一样,用扫帚把前后院打扫了一遍,把桌柜擦得干干净净,又从后院井里打了几担水,把水缸添满。一切平素该做的事情她都做了,然后把小刚叫醒,给孩子和她换上了新衣服。这时,婆婆和公公也起来了,笼火在厅房喝茶。她来到厅房,给公公婆婆道别,说今天她要回娘家去。没有别的目的,她只是想去散散心,把心中的苦闷对母亲排解排解。
已经分了家,公公婆婆没有阻挡她的理由。
婆婆问:“国锐昨晚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又走了。”竹梅淡淡地说。
“你去了几时能回来?”
“说不上。”
婆婆看竹梅脸上不悦,再没有往下问。公公脸封得难看,他自以为是有知识的人,自然架子也大。前一年,兰州铁道学院聘他去任教,县上不放,没得去成,而他的名气在县上更大了。不知他在外面怎么样,回到家里总是封着一张脸,令人望而生畏。竹梅曾风趣地想,他晚上和老婆睡觉,是不是也是这副脸面?
现在,竹梅心里特慌,六神无主,一进房子,就急得不知道要干什么。她只好到娘家去,把心病告诉给自己的母亲。
从史家庄到玉石镇,只有三四里路,中间隔着一条南河。她再无意观赏沿路的景色,领着孩子,一会儿就到了娘家。
一进院门,母亲顶着一条蓝色的方巾正在打扫院落。她身材瘦小,但精干麻利,是个爱整洁的人,一天到晚,房子院落总是整整齐齐,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一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来,一看是女儿,拎着外孙,不禁一喜,笑着问:“竹梅,你咋来得这么早?”
竹梅没有给声,低头直往进走。母亲看见竹梅皱着眉头,脸上不高兴。她把手中的笤帚靠在墙上,随竹梅进了房子,等竹梅说话。竹梅依然闭口不语。
母亲忍不住问:“娃,你是咋了?”
“没啥。”说着,竹梅抹了一下眼睛。
母亲把头巾拿下来,拂了拂胳膊,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对竹梅开导说:“有啥话,你就给妈说。不要怄在心里。”
竹梅想了想,憋不住的说:“妈,国锐要和我离婚。”接着就大哭起来。
母亲感到吃惊,低下头半天没有言语,后来摇头说:“不会的,他不会是这样的人,何况你有身孕,他怎么能忍心干出这种事来?是不是分家时,有什么磕磕碰碰的事情,他父亲给儿子告了状,国锐用离婚来指教你?”
竹梅说:“不是,他真的要跟我离。”
“分家时,没有发生什么口角?”
“没有。他分什么,我要什么。国锐叫我不要争多论少,我也不在乎那点家产。”
正说着,竹梅的哥哥豫才进来了,他刚起床,披着上衣,脸还没洗,显然是听见竹梅的声音才过来的。他在玉石镇小学当教员,学校就在家门口,晚上常睡在家里。
竹梅又把原话对哥哥说了,豫才沉思了片刻,说:“这话,我本来不该对你说,可事情既然到了这地步,不说也不行了。前几个月,我有事到解放小学去,李长林老师对我说:‘你妹夫跟我们学校的张灵芝来往频繁,许多老师下边有议论。张灵芝和丈夫离了婚,作风不好,史局长千万别叫她拉下水。他是一个很有才能的干部,不要在这上面栽跟头。’人家把话说得非常恳切,可我见了国锐几次,总难开口,我又回想,国锐也许不会是那样的人。现在事情已经出了,我就直说了,要赶快挽救,叫他悬崖勒马。”
竹梅一听这话,五内俱焚,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失声痛哭起来:“妈,我心里难受得很,我不想活了!妈,这叫我怎么办嘛?”
母亲和哥哥再三劝解,竹梅的嫂子也过来,茫然无措,不知何事。半会儿竹梅才止住哭声,她咬着牙说:“既是这样,我坚决不离!张灵芝这个女妖精,我不撕碎她才怪!”她抓挠着自己胸口,喘息着,又说,“这也怪国锐——男人的心啦,真是叫人摸不透!……我要去找他,我现在就去找他!”
母亲把饭端上来,让女儿吃,可竹梅一口也吃不下去。母亲又再三劝慰,说:“我的娃,事有事在,自己的身子还要紧。妈疼你,你就听妈一次话吧。先吃饭,吃了饭,咱再商量。年轻人,谁能没有个闪失,现在想办法挽救,还来得及。”
竹梅勉强喝了一碗大米稀饭,馒头一口也吃不下。
竹梅拿定主意,她要到县城去,去找史国锐,还要去见王县长,把事情说个清楚。她领着小刚,上了县城。
从玉石镇到县城有三十多里路,坐火车十几分钟就到了,步行却得半天时间。竹梅到火车站,一打听,上午的车已经发了,要坐火车,只能等到下午。可现在她心急如焚,哪里坐得住?横下一条心,走吧。
竹梅牵着小刚,沿铁路一直向西走。走了一截小刚就不愿走了,要她背,她就把小刚驮在背上。一列列火车震撼着从身边飞驰而过,她脚下的地在隆隆颤抖,车轮带起的风吹得她头发乱飘,小刚在背上不停地喊:“妈妈,我害怕,你抱着我!”她仿佛一点也没听见,心里乱成一团,又生气又伤心,心想,见了国锐,先要给他两个耳光,他太不要脸,太亏人心了!
快要进县城时,她反过来又想:不能这样,还是要给他一个面子,他还是我的男人。她又惴惴不安地想:要是她一进门,看见张灵芝和国锐在一个房子怎么办?她还想,要是见了王县长,话该怎么说,是直接告状呢,还是暗里点一下好?
进县城时,太阳已经偏西了。她先到教育局找国锐,要当面出一出气,并向他说明利害,要是他能回心转意,就私下了结算了。谁愿意给自己的男人脸上抹黑呢?要是他死不回头,就豁出命跟他闹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