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举手看表,十点过一刻,“有些太晚了,说不定到解放小学,校门就关了,再叫门,就不好意思了……”那么,返回吧?他又不想返回,还是继续朝前走,不过心里更不好受了。
回想过去,自己也可怜,当了几年干部,连块手表也买不起,这块罗马表,还是那年竹梅给他添钱买的。土改前一年,父亲就把家分了。分家时,竹梅不愿意,说:“父亲和国锐在外工作,小叔小姑也都在上学,在家里吃饭的平素也就两三个人,何必分家呢?”可父亲说:“土改是少不了的,家里土地多,又有油坊水磨,分家对全家有利,对国锐更有好处,等于和家庭划清了界限,以后少受牵累。”分家那年,竹梅用她和小刚的二亩水地种了大麻,原想麻卖后添置几样必不可少的家具。后来又想,国锐需要手表,就用那钱买了手表。说实在话,虽然他家产业多,但生活却十分节俭,可怜竹梅连一个真正的洗脸盆都没有,天天用一个盛饭的大搪瓷钵洗脸,洗时舀半钵水,连毛巾都放不下。解放前,家里省吃俭用,只一个劲地买地盖房,一土改,定成了地主成份,一下子分了个光。解放前两年,国锐再三开导父亲,说中国将来必要走共产道路,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要再勒紧裤带积攒家业了。可是他父亲不听。当时,他父亲在国统区当中学校长,总以为国民党势力强大,共产党不能获胜,他每月一百大洋,留几个自己用的,其余全寄回家,修油坊水磨,要给后代置办家业,可现在呢?
“竹梅现在睡了没有?她心里会怎样想?她恨不恨我?……唉,这究竟是谁的过失?要是我当初不上大学,不参加革命,听父亲的话,初中毕业后,当一个小学教师养家糊口,路能走到这一步吗?”
国锐越想越难受,脚步越来越慢。这儿离铁路不远,远处传来火车汽笛的叫声,他猛一震惊,突然停住脚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走到岔路上去了。解放小学应该朝南拐,他怎么走到北边路上了?这不是去县城的路吗?“是去县城呢还是去解放小学?……还是去解放小学吧。”于是,他又退回到朝南的路上……
过了铁路,路就平顺多了,他想,现在可以把速度加快些,又试着骑上车子,但车头还是不管用,他只好跳下来,把车座使劲拍了两下,骂道:“废物!”他真想把它扔掉。“将来钱宽余些了,我一定要给自己买一辆新自行车。”他盘算着,继续向南走。
“……其实,这谁也不怪,事物发展的规律本身就是否定之否定。过去的婚姻是家庭包办,现在,婚姻就应该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爱情转移了,旧的婚约就应该解除,这正是革命导师恩格斯倡导的婚姻观。解放以来,有知识的人都跳出了旧的家庭,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这实际是一场婚姻革命嘛!看来自己正走在这一革命运动的前列。是的,与旧的习惯势力决裂,自然要经过一番阵痛,离婚的双方都不好受,可是以后就好了……”这时,他眼前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那是一个年轻女干部,也是一个女教师的形象,剪发头,圆圆的脸蛋,一双机灵而稍带羞涩的眼睛,穿着一件列宁式灰制服,说话总是那么爽快,富有情趣,使站在她跟前的男人都感到销魂……竹梅和她相比,可就逊色多了。竹梅显得老气。朴实——这是竹梅的优点,也能体贴男人,但她不会理解人,不能激发人的情绪。跟她过日子,当然也行,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人一定会落后,和她在一起,自己的人生价值就不能充分体现。一想到这里,他心就膨胀,血液沸腾,简直有点不能自已。如果他能冷静一点,也许会想起八九年前,他和竹梅初恋时的情景,那时,在他眼中,竹梅也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他以找他的同窗——竹梅哥哥为借口,三天两头往竹梅家跑,能把竹梅看一眼,悄悄说一半句话,或者相互递一个眼色,他一天都像喝了兴奋剂一样。
“离婚以后,小刚的生活费用我还要负担,竹梅有困难我还要帮助。竹梅凭着她一颗善良的心也一定再能找到她可心的爱人……”他这样一想,觉得将一切都摆平了,心里感到平衡,仿佛他所干的是一件十分光彩的事情,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他只希望早点赶到解放小学,他的心上人正在那里等他。
解放小学到了,他一看表,十一点过了。这时候叫门,看门人肯定会生出许多疑心,他有点为难。不过,他脑子一转,立刻想好了如何应对,他会把差池全推给这辆不争气的烂自行车,就说它害他步行了二十多里,连夜从县城赶到解放小学。
他一手扶着自行车,另一只手轻轻的拍门。门很快开了,出现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并不问他从何而来,怎半夜赶来,而是显出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态,像事先约好似的:“史局长,你来了,请进请进。”
“今天公事忙,我离开教育局本来就晚一些,再加上这辆倒霉的自行车,一出县城就坏了,害得我步行了二十多里,也打扰了你的休息,真是抱歉。”他一边解释一边推车进了大门。
老头对他的诉说根本没有在意,说:“王校长回家去了,把钥匙给了我,让我等你。”国锐这才想起他下午离开县城时给校长打过电话。
“这自行车就不往后边推了吧。”国锐说。
“可以可以。我还没见过这玩意儿,不知道怎么伺候它,你把它先放在这个闲房子。”
国锐把自行车推进传达室对面的小房间,出来就直往后走,他熟悉校长室。
小老头跑着跟在后边:“史局长,你等等,我给你开门,钥匙在这儿。”
国锐站住,等老头儿赶上来,说:“好,你把钥匙给我,你休息吧,麻烦你久等了。”他伸手要钥匙。
“我……我给你开,我怕你不知道是哪个房子。”
“我知道,你去吧,钥匙给我。”他很有些不耐烦了。
老头才恋恋不舍地把钥匙交给他,说:“看清,是这一把。”又说,“你需要什么,就叫我。”
“不需要,你睡去吧。”他冷冷地说。
老头感到没有尽到自己的职责,只好惋惜地离去。
史国锐径直走到校长室门前,轻轻地开门,轻轻地进去,划根火柴,点亮桌上的煤油罩子灯,他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桌上办公用具放得整整齐齐,床上被褥四棱见线,想见王校长临走前,把房子特意整理了一下。
史国锐当天下午从教育局给王校长打电话,说他要到下边来检查学校的开学工作,并有一个重要材料要整理,家里有孩子,干扰大。中秋节么,他先回家看一下,然后到解放小学来连夜加个班。王校长连忙说:“那好那好,你就在我的房子,我今天晚上正好要回家去。”
其实王校长能揣摸到上级领导的“心意”,他知道史局长和他们学校的年轻女教师张灵芝有情意,就主动为他俩搭桥。也想借此机会讨好这位年龄比他小八九岁的领导。因为解放后他参加工作,托人给史国锐说过话,他还像借此机会更上一层楼。王校长和张灵芝家离得比较近,都在渭河北边。临走前,王校长故意问张灵芝:“中秋节了,你不回家去吗?”张灵芝脸上有点难为情,说:“学生作业还没有阅完,晚上又要备课,我就不回去了。反正回去也……”下边的话她不好意思再说了。王校长领会她的意思——张灵芝两年前跟她丈夫已经离婚了。听张灵芝这么一说,王校长更加认为自己的判断没有错,就说:“晚上天气凉,你最好把炕烧热,小心受了凉。”张灵芝没有再回答,她猜不透王校长的话意。前两天她去县城,在街上见了史国锐,史国锐说,他这两天要到解放小学来。于是她把床单、枕巾都洗净了,估计史国锐今晚一定会来,可是晚上十点多还不见史国锐的影子,她的确有些失望。睡前她到校门口看过一次,见到看校的沈师,顺口问:“沈师你还没睡?”沈师说:“咱史局长今晚要来,校长叮咛了,我等着哩。”灵芝心里一阵惊喜,颠着跑进房子,拿镜子把自己脸上照了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