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渭水悠悠

第4章

竹梅和国锐同时初中毕业,当时家庭经济困难,竹梅只得辍学,承担起繁重的家务劳动。这国锐一清二楚,只是现在他不愿想,也来不及想,对竹梅发自内心的话语他竟然付之一笑:“哈哈,你真是太天真了,太天真了……”

这一笑把竹梅激怒了,她说:“你笑我是农民,没见识是不是?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你现在是国家干部,职务高了,忙得不得了!王县长职位没你高,没你忙?他婆娘还是个小脚女人,一字不识,人家也不嫌,还把婆娘接到县政府当太太呢!”

“王县长本身就是个大老粗,可人家有一个得力的女秘书……”

一听这话,竹梅完全懂得国锐的意思了:“人家现在需要一个女秘书,一个当干部的女人,我是农民,我配不上人家,让人家不方便。既然这样,就算了,让人家好好干他的工作去,我何必连累人家呢?”竹梅背过身擦眼泪。

国锐这时又感到内疚,把手搭在竹梅肩膀上,像过去久别重逢一样,一边亲竹梅的脸,一边说:“梅,你疼我吧,我确实是为了工作,没有别的意思。即使咱俩分开了,我心里还是有你,我还和过去一样的爱你,你有困难,我还要尽力帮助……”

竹梅任丈夫搓揉、抚慰,却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心里难受极了,只觉得心口一阵一阵胀疼,喉咙干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她软软地倒在丈夫怀里,昏了过去……

当竹梅醒来时,还在丈夫怀里倒着,她心里一阵刺痛,猛地挣脱,站在离国锐几步远的地方,头发散乱,目光逼视着,像不曾认识他似的……突然她又猛扑过去,抱住国锐,失声痛哭:“锐……你,你太心毒了……”

国锐也流下泪来,紧紧搂住竹梅:“梅,你听我说,要是你承受不了,就算了,我也实在不忍心离开你。我守在你身边,永远守在你身边。”

竹梅坐起来,双手捧住丈夫的脸:“锐,你说的可是真话?你抬起头,让我看你的脸!”人心到底是什么?此刻,竹梅要是能把国锐的心捧在手上看一看该多好啊!竹梅显出疑惑的表情,丈夫的话她相信又不相信,心里矛盾得很。

“你守在我身边?永远守在我身边?……这不可能,不可能!”竹梅摇着头……

“你要是真的为了工作,我答应和你离婚。”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之后,竹梅突然理智地说出了这句话。

“竹梅,你不要戳我的心了,我实在受不住了,你让我好好躺一会儿,让我冷静冷静。”国锐倒在炕上,靠住被子,闭上双眼……

竹梅也不再说话。一场风暴过去之后,双方心里暂时平静下来,房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夜风在院子沙沙地吹着地上的落叶,夹竹桃的影子在窗纸上摇来晃去。小刚翻了个身,叫了声“妈”,又睡着了……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竹梅心里渐渐好受些了,她觉得丈夫刚才和自己开了个玩笑,或者说,自己刚才做了个噩梦,才从梦中醒来,实际任何事也不曾发生,丈夫还是她的丈夫,国锐还是过去的国锐……她把小刚露在外边的胳膊放进被窝,给他压好被子,从坛子里重新拿出两个鸡蛋,要去厨房。

国锐仿佛突然受到一个意外的推力,从炕上弹跳起来,急忙下炕,拦住竹梅:“我现在要回县上去,我反复考虑了,主意已经拿定,为了工作,为了你,也为了我,我们必须分手。”说完就往外走。

出了房门,要推自行车,才想起手枪和皮包忘了拿,又转身进了房子,从炕上拿过手枪,别在制服下,又从桌上拿过皮包,大步走出门去。

竹梅没有阻拦,她木然站在桌前,靠着桌子,看着国锐出了院子。她手一松,两个鸡蛋掉在地上,全打碎了。

小刚从炕上翻起来:“妈,我爸爸呢?”一连问了几遍,竹梅没有回答。孩子的话,她一点也没听见……

国锐走了,究竟去了什么地方,竹梅一点也不知道。他说要回县城去,可他并没有回县城。这一点第二天就得到证实了——

溶溶的月光下,国锐骑着自行车,奔驰在去解放小学的路上。他心中燥热,衣襟敞开,使劲蹬着车子,链条在护链板下发出嚓嚓的有节奏的摩擦声。这是教育局的一辆永久牌旧自行车,也可以说是解放后全县最早的一辆自行车,曾在教育局当小车使用。只因是公车,有人骑,没有人维修,只能将就着骑。

夜风凉飕飕地吹着,他昏胀的头脑渐渐清醒了……刚才是怎么走出家门的,他心里一点儿也不清楚。

“好了,总算冲出了幽谷。”他长嘘了一口气,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好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眼前出现了一片明丽的景象……

他原来把事情估计得太严重了,他想,只要他一提出离婚,竹梅肯定会寻死觅活,跟他闹个没完,甚至弄得满街风雨,使他十分被动难堪。因为爱情是最自私的,竹梅实在对他爱得太深太挚,不允许任何人把他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情十分沉重,预先想好了几种对付她的办法。可是,没有想到事情竟这么顺利,竹梅竟那么通情达理。“为了你的工作,我愿意和你离婚。”这话把他一下子击懵了,使他的整个防线完全崩溃,要不赶紧脱身,那一切就完了……

国锐一九四七年大学毕业。起初,他也相信科技救国的那一套说法,想致力于自然科学研究,为中国的独立富强做出贡献。可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个同乡学友的指引下,他接触了地下党组织,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读了几本马克思列宁主义的书和延安传来的小册子,才认识到,中国要独立富强,必须在政治上求解放,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走社会主义道路,否则,英雄无用武之地。他加入了陇东地下游击队,与国民党地方武装力量作斗争,迎接解放大军。全国一解放,他成了县上的主要领导干部,实践证明了他的看法。现在,他凭着自己的聪明睿智和刚毅果断要在政界大干一番。没想到刚刚崭露头角,身边就闯进了一个第三者,搅乱了他的生活秩序,给他带来了新的幸福和烦恼,使他在这个泥潭里越陷越深。现在他以为只有跟竹梅离婚才是最好的选择。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他终于下了这个决心。

他边想边走,不觉已到了渭河湾。这时月亮已升到中天,套着一个很大的晕环,地上的景物沉浸在夜的静谧之中。河面上笼着一层淡淡的薄雾,遮住月光,使人看不见河面。路面凹凸不平,车子开始剧烈地弹跳,他屁股下边很不舒服,速度也慢了。但他不肯就此下车,还在使劲蹬。冷不防,车轮撞在一块石头上,弹起半尺多高,他一个倒栽葱,从车子上摔下来,倒在路边的渠沟里,车子扔出去几尺远。他一骨碌爬起来,顾不得车子,先摸自己的大腿。幸好渠里没有水,衣服不曾溅湿,腿上却沾了些泥巴,大腿闷闷的有些疼。他扶起车子,车头歪了,轮子扭在一边,他骂了声“妈的”,两腿夹住车轮,将车头扳正。推了两步,又飞腿跨上去,用脚狠踏,方向却还是把握不住,他把车头向左扳,车轮偏向右拐,使他险些又栽了一跤,只好赶快跳下车来。他想,可能是车头里的吊芯断了,现在只好推着走,车子倒成了累赘。

“出师不利啊!”他小声对自己说。

“路还没走一半,不如返回算了。”他犹豫起来,又想起竹梅,心头笼上了一层阴影,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干了一件有亏良心的事情:他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欺骗了一个善良无辜的女人,他从这个女人身上曾经得到过不知多少好处,她为他付出了多少代价。没有她,他不可能走进大学的校门;没有她,他也绝不会有今天。她伴随他走过了一段曲折艰难的人生旅途,可现在,刚到日子好过的时候,他却要抛弃她,这叫不叫昧良心呢?村上乡亲父老会怎么议论?自己不成了历史上的“薄情郎”、“陈世美”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