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又等了一会儿,国锐还不回来,竹梅确实有点失望了。她把院里的果品撤到房子,关了房门,却仍有点不死心,说:“秋菊,你和小刚先睡,我再坐一会儿。”
秋菊和小刚吃了些水果,就脱衣睡了。竹梅坐在炕头,对着孤灯,心里发愁:“莫的他今晚真不回来了?”
她正要脱衣睡觉,忽听有人敲大门,声音很响,她知道是国锐,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精神立刻振作起来,要去开门,可又想:“让他敲一会儿吧,太便宜他了,谁叫他这么晚……”
秋菊说:“嫂子,我去开,准是我大哥回来了。”
竹梅说:“别开,叫他也急一急。”
一会儿,厅房传来了阿公的声音:“竹梅,去开门,国锐回来了!”
竹梅小声说:“你不是说不回来么?”然后又大声说:“听着了。”说着就去开门。
只听闩门的杠子一响,又咯吱一声,大门重重地开了。竹梅说:“你还知道回来啊!”
听不见丈夫的声音,却看见一个怪里怪气的物件闯了进来,竹梅吓得忙朝边一闪,那东西看上去有前后两个轮子,国锐推着进了院子。
竹梅闩好门,也跟着进了院。
“这是啥怪东西?”竹梅好奇地问。可国锐还是没有回声,看来他是有气。后来竹梅才知道那叫“自行车”,可以当马骑。当时,自行车在农村还很少见,要是在白天,准有许多人追着看。当地人给它起了个尊贵的名号,叫“自行驹”。
国锐把“自行驹”撑在房子门口,取下车头上挂的皮包,进了房子,将皮包放在桌上,有些生气:“叫了半天没人开门,是听不见还是不想开?”
竹梅说:“你还不知道咱家的规矩?晚上大人不放话,谁敢开门?”
“什么规矩?解放三四年了,还这么封建?已经土改了,还有啥放心不下的?”国锐更加生气。
秋菊见势不妙,穿上衣服,偷偷溜回东厢房去了。
竹梅站在地上,反倒有些快意。实话说,她对阿公那种道貌岸然、冷若冰霜的面孔早就看不惯,只是不敢说。现在国锐正说出了她的心里话,但她却说:“这话只有你敢说,再谁敢说?”
国锐气消了些,坐在炕边上,掏出怀里的手枪放在炕上,枪管阴森森地逼人,小刚吓得往被窝里直缩脖子,嘴里却嚷着要钱:“爸,我要新票子,给我有飞机的。”
国锐不应。竹梅从怀里掏出一张二分票子塞到小刚手里,哄他说:“好乖娃,再不要说话,快快睡觉,让你爸歇会儿。你爸累了,你看不出来?”小刚不再说话了,看着票面上的小飞机,心想,坐在飞机里面该是多么美啊!不一会儿眼睛就闭上了……
灯光下,竹梅深情地注视着丈夫——这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汉子,身材端直,眉目清俊,鼻直口方,唇润齿白,浑身散发着一种睿智刚毅的气度。竹梅记得他俩结婚时国锐还像一个孩子,现在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他们结婚六年,国锐在家过中秋节,这还是第一次。
竹梅看小刚眼睛闭住了,便忘情地扑在丈夫怀里,轻轻地搓揉着他的手,喃喃地说:“老实说,你今晚怎么回来这么迟?”
“公事实在繁忙,从县城出发时已经天黑了。我本不回来的,又想起前天给你说了,怕你操心。”
丈夫这么关心她,竹梅心里非常舒坦,说:“你来给我带的什么?”
“噢,你不说我倒忘了,我给你买了一双绒手套。天快冷了,你戴上干活,手就不皴。”国锐从皮包里拿出一双鲜红的棉绒手套:“你试试,看合适不合适。”
竹梅接过手套,戴在手上,手指弯了弯,说:“合适。你买的,怎能不合适,就是颜色有点艳。”
“女人家,就应该鲜艳一点儿……”
国锐刚搂住竹梅的脖子,要亲她的脸蛋儿,小刚头一摇,眼睛又睁开了。竹梅赶紧把身子一躲,说:“你先坐着,我给你打两个荷包蛋。”说着,就起身,从面柜上的坛子里取鸡蛋。
国锐抬腕看了一下表,说:“不用打了,我过一会儿还得走。明天八点,县委要开常委会。”
竹梅一楞:“那你跑回干什么来了?”
“刚不是说了嘛,不回来又怕你操心。”
“既然来了,天明走还不行吗?”
“不行,我得连夜准备明天的会议材料,这是王县长亲自布置的。”
“就这么急?”
“就这么急。难道你不相信?”
竹梅相信了。可是又不放心,不吃一点,她心里过意不去,说:“我去打,你吃了再走,路远……”竹梅拿鸡蛋要去厨房。
“你别打了,我不饿,我一点儿都不想吃——你坐下,我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啥事?你说。”竹梅注视着国锐的眼睛,在他对面坐下,心情有点紧张,因为国锐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对她说话。
国锐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啥事嘛?你快说!”竹梅感到自己的心在咚咚直跳,“你把人真能急死。”
国锐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定的笑容,拉着竹梅的手,说:“我说了你可不要感到突然,咱还可以商量。”
竹梅心跳得更紧,她预感到一场不幸的事情将要发生,究竟是什么事情,她却猜摸不透。
“锐,你快说!你不要这样折磨人行不行?”竹梅快要哭了。
“咱们县的王县长要调了,到地区任副专员。”
一听这话,竹梅笑了:“原来是这事,你真把人能吓死。”
“还有,我也要随他调到地区去。”
一听这话,竹梅更加高兴,这说明丈夫把工作干好了。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越来越有出息?她坦诚地说:“你去就去吧,这是工作的需要,我又没拉你的后腿。”
听竹梅这么一说,国锐却显得有些慌。他站起来,转了个身,又坐下,不知该说什么。
国锐神态的变化,细心的竹梅已经察觉到了,她又问:“到地区还是搞教育吗?”
“可能。”
“你调就调,我又不连累你,家要是带不走,我就和小刚住在农村,过些日子你回来看一看,不就行了?”
“不,我一到地区,回来的机会就更少了,地区工作更忙。你我结婚六七年了,在一块儿的时间很少很少,我没有让你得到应有的幸福。现在我一走,咱更成了牛郎织女,一年难得见几次面……”
竹梅听出国锐话里有话,便说:“那你的意思呢?”
“我和你商量——你能不能找一个更合适的、能体贴你的丈夫,经常能和你在一起。现在解放了,实行婚姻自主,思想不能太守旧……”
竹梅万万没有想到国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把国锐的话掂量了再掂量,总还觉得丈夫在为她着想,她说:“自从结婚以来,咱俩是经常不在一搭,可我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幸福。幸福不幸福,不在乎经常在不在一搭,要紧的是互相有没有感情,能不能互相体贴,互相理解。咱俩从小就认识,在一个学校念过书……你还记得咱结婚那天晚上,你说过的话吗?你说——”
“你不要说了。”国锐把话截住,“那是在旧社会,现在是新社会,不能跟那时相比。”
竹梅一下子生气了:“你心里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这么绕来绕去的!你说话从来没这么吞吞吐吐过。”
国锐低头不语。
“你不要想得太多。”竹梅又解释说,“你好好去干你的工作。小刚能带你就带去,让他早点念书,不能带就留下;钱,你有就多寄一点,没有就少寄一点,不寄也行,已经成立了互助组,三、二亩地能把我娘俩养活。”
“何必呢?何必让你受这么大的苦呢?”
一听说受苦,竹梅一下子伤心起来:“我自从进了你们家,从来就没闲过。我苦,可我不嫌。你也从来没有想到我苦,现在你才想起我苦了!你不要关心我,你有什么难处,就快说。”
“好,我直说——我需要一个能帮助我工作的人。”国锐把心底话顺便端了出来,竹梅却还没有完全理解。
“既然这样,就把地给农会交了,咱都到地区去,你的生活我全管,你只忙你的工作,有抄抄写写的,拿回家来,我帮你,这事我能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