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渭水悠悠

第2章

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听见房门有响动的声音,再仔细一听,房门真的在响。是风吹得门响吗?却听不见风声;是狗在掀门吗?狗已经打死完了;是狼吗?狼也吓得躲进深山老林里去了。究竟是什么声音?她正想喊一声,抬头一看,房门已经撬开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慢慢向炕这边移动。她蓦地坐起,全身吓得发抖,她要大叫,突然眼前一片雪亮,是手电的光柱。那黑影说话了:“不要害怕,竹梅,不敢喊叫,是我……”竹梅一听是于顺虎的声音,她又羞又恼,拿起炕墙上的火柴,点着了灯。

“畜牲,你心还不死,深更半夜来干什么?你走!你要不走,我就叫人了!”竹梅说话声音不大,但态度十分强硬。

对方打了个寒噤,却仍然嬉皮笑脸地说:“竹梅,我……我央求你,就这一次,行吗?这几年,你一直守着空房,莫的一点都……都不想?”他身体已经移到炕上,伸出双手去搂竹梅……

“小刚!”竹梅失声叫道。

小刚被喊醒,一骨碌爬起来,说:“妈,鬼!打鬼!”

于顺虎一口气将灯吹灭,用力将竹梅按在身子底下,手开始乱摸。竹梅要翻身,却连气都喘不过来……

小刚扑上去,在于顺虎的脸眶上狠咬了一口,于顺虎“哎呀”一声嘶叫,松开胳膊。这时,同院的邻居的房子也有了响动。

于顺虎觉得时机不妙,从疯癫的性欲中清醒过来,溜下炕,提着裤子想走又不想走。小刚抱起枕头,用力砸在他的头上。于顺虎打了个趔趄,才转身逃走,出门时,叫门槛重重地绊了一跤,又急忙爬起,喘着气没命地跑了。

邻居王家嫂子披着衣服过来了,这时,房子里又点着了灯。小刚光着身子坐在炕上,竹梅喘着气,头发散乱着。王家嫂子吓得直哆嗦,说:“老天,可把我吓死了,出了什么事情?”

竹梅忙说:“王嫂子,没啥事,是我刚才做了个噩梦,把我吓醒了,我一喊叫,小刚也吓着了。没事,你去睡吧。”

王嫂子问:“要不,我给你做一会儿伴?”

“不用,嫂子,你去睡吧,我这会儿好多了——小刚,下去给妈倒一碗水。”

小刚正要下炕,王嫂子已经端起桌上的电壶,壶却是空的。王嫂子从她家端来一碗开水,说:“你太累了,身子又单薄,快点趁热喝了。”

竹梅本来不渴,为了掩饰,只好把那一碗水都喝完。

王嫂看着竹梅喝水,小声念叨说:“没男人的女人,就是可怜……”

竹梅一边喝,一边泪往碗里滴。

王嫂走后,小刚仍惊魂未定,吞吞吐吐地说:“妈,我看那样子好像是于……”

“下去!”竹梅一声呵斥,“把枕头拾上来,把门顶好!不许对谁说,听见没有?”

“听见了。妈,你……你不要紧吧?”

“把灯吹灭,睡觉!”

一直到天亮,母子俩都再也没有睡着……

竹梅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她怕于顺虎再一次推门进来。也许是她神经受了很大的刺激,老听见房门在响。她点着灯,下炕一看,门顶着,关子扣着。她又上了炕,可还是睡不着,脑子里不停地翻腾,五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浮现,连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清晰,像才发生过似的……

那年九月二十三日,正好是农历中秋节。家人团聚,离人断肠。

晚饭后,竹梅刷洗了碗筷,在院中放了一张梨木小茶桌,摆上月饼和各样鲜果,等月亮从村东的山梁上升起来。

四岁的小刚怀里抱着一颗大金瓶梨,手举着一个月饼,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住的喊着:“月饼月饼圆又圆,月饼月饼甜又甜,月婆婆,快上来,请你吃个大月饼……”

月亮却躲在山背后迟迟不肯露出笑脸,然而,那气势磅礴的光雾已经喷射到天空,把地上的景物映得层次分明,显出一种肃穆的气象。

竹梅抱了一捆沤了后晒干的大麻,搭在一条长凳上,坐在凳上剥麻。这里靠近渭河,河川地多种大麻,秋天剥麻便是农家妇女的主要活业。白天剥,晚上月光下也剥,用卖了麻的钱购买油盐酱醋。剥了皮的麻秆长的盖房做箔子用,短的引火,一般舍不得当柴烧。

竹梅今晚的心情特别好,因为经常在外的丈夫今晚要回家过中秋节。丈夫是县上的干部,工作很忙,一年难得回几次家。这是一个大户人家,竹梅的阿公是县城中学的教员,还有小叔小姑。竹梅的婆婆是管家,却很少操持家务,家里活几乎全靠竹梅一个人干,她从早到晚,忙得站不住脚。忙,可她心里高兴,婆婆信赖她,小姑小叔尊敬她,一口一声叫她嫂子,丈夫又是有学问的人,在省城念大学,毕业才不多几年,是共产党员、县上的主要干部,对自己又能体贴。这样的家庭再有挑剔的什么呢?洁白的麻秆在她手心跳跃着,剥下的麻一股股分到另一只手上,手里捏不住了,绾住放在凳子上,又剥。不多时辰,一捆麻就剥完了。眼前白亮亮的麻秆摞了一堆。

她剥着麻,心里思念着丈夫,回忆着美满的夫妻生活,渴望丈夫快点回来。想着想着,脸上觉得烧乎乎的,一直热到耳根,她害臊地将脸拍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月亮,仿佛月亮也在取笑她。

月亮已经高悬在天空。八月十五的月亮分外圆,分外大,分外明亮,像洗过澡后重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西边大半个院子叫它照得像镀了银似的,竹梅正好坐在月光波里。

这时,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襟上的麻屑,款步走到小茶桌跟前,恭恭敬敬对着月亮磕了一个头,虔诚地祈求月宫中的神灵保佑他们全家。

小刚也学着妈妈给月婆婆磕了一个头,接着就抓桌上的果品,竹梅急忙用胳膊拦住,说:“我娃乖乖,等一会儿,你爸爸回来,咱大家一块儿吃。你不是说还要向你爸爸要钱么?”小刚欣然同意了,可又说:“妈,我爸怎么还不回来?”

“是的,他怎么还不回来?”竹梅也在纳闷,“他说过他今晚是要回家的,这么晚了,应该到回来的时候了……该不会发生啥意外吧……”她又开始为丈夫担心。但她又想:“不会的,解放前两年,丈夫在陇东打游击,常常半夜来半夜去,也没出过任何事情。现在解放了,社会稳定了,何况他随身带着手枪。”

她阿公下午己经回家了,现在还没有睡,灯亮着,在北厅房炕上跟老伴拉家常,老两口的身影印在白纸糊的窗格子上,外边看得清清楚楚。三个小叔小姑躲在东厢房炕上,乖乖地坐着,不敢大声说话。阿公是老知识分子,治家很严,他亲笔书写的《朱伯庐治家格言》端端正正挂在厅房正面墙上。他备有一条核桃木板子,藏在炕柜背后,儿女要是触犯家规,就用板子惩罚。竹梅的丈夫史国锐小时就挨过不少板子。因此,史清哲更加坚信朱子的训诫和他板子的效力。只是小儿子国强脾气倔强,打了多少次也不见效果,打得狠了,还在背地里骂他。

竹梅正收拾院里的麻秆,北厅房传来阿公的声音:“竹梅,把大门锁了!”

“国锐还没回来。”竹梅走到窗前,声音细细地说。

“锁了!”阿公口气严厉,“现在还不回来,肯定不回来了。”

竹梅知道阿公言出法随,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把大门锁了。可她并不就此失望,相信丈夫今晚一定会回来的,多半是公事缠身,不能早来。她抱着小刚,望着天上的明月,心里不免有几分惆怅。她问小刚:“你猜,你爸今晚回来不回来?”小刚没有回答,却指着月亮说:“妈,你看,月亮里面有一棵大树。”竹梅说:“是的,你看那树下还坐着一个人,那就是吴刚,他天天砍那棵大树,就是砍不倒。”小刚觉得神奇,问:“人能不能到月亮上去?”正说着,秋菊从东厢房跑出来,说:“嫂子,我大哥不回来,今晚我仍旧和你睡。”说着,给小刚嘴里塞了一块水果糖,小刚溜到地上,拉着他姑的手:“哪来的洋糖,我还要。”

“馋嘴,只一颗,我舍不得吃,给你了,还不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