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中秋节我跟人换了个班,回野狼沟探望父母。
庄宝盒意外地从知青点回来了。他恍惚地打开家门的时候,月亮刚好爬上东山梁,照亮斑驳的石头小院。我家的房门尚被山梁挡在了阴影里,他家却正处在明处,这样正好我可以从容地偷窥他,而他看不到我。
庄家呈现出落败的荒芜,若不是我父亲经常拧开铁丝,替他打扫庭院,怕早已长满了荒草。父亲总是幻想着老庄有一天还会出现。母亲倒冷静,说老庄要是还能回来可就见着鬼了。
庄宝盒一直保存着家里的钥匙,挂在脖子上,居然磨得铮亮。门锁锈迹斑斑,他费了半天的力气还是打不开。正当他满脸沮丧地时候,我隔着院墙喊他:“庄宝盒,先到我家来吧!我爸妈替你准备好了月饼,还有你喜欢吃的米饭!”
米饭是珍品,凭证供应。那时候全民备战备荒,要求勒紧裤腰带节约粮食,甚至还要忙时吃干,闲时吃稀,不忙不闲时半干半稀。能吃到香喷喷的大米饭是很难得的。就像我爷爷当八路常常吃小米一样,吃大米干饭就成为军工战士特殊的待遇。
中秋我家里蒸好了干米饭,摆好了月饼等着庄宝盒入席,这在往年十分常见,而不常见的是那晚庄宝盒态度坚决,谢绝了我爸妈的邀请,固执地要打开那把生锈的铁锁。
因为这个意外我和爸妈都没了心情,守着一桌子菜饭没动碗筷,直到它慢慢地冷却。慢慢冷却下来的还有庄宝盒,在我父亲独自喝闷酒的时候,他从石墙边慢吞吞地走过来,先对我父母亲说抱歉,然后揽着我的肩说想和我到外面去转转。
这大概是庄宝盒最正式、也是最文质彬彬的一次了,我父亲居然被酒给噎住了,咳嗽着说不出话来。母亲惊诧之余则无不夸耀地说:“呀,宝盒子说话办事都像大人啦!”
庄宝盒子成了大人我不敢恭维,但那天晚上他的确板着面孔,装得一本正经,他故意挺直的身板和有意蓄起的小胡子让人看了滑稽可笑,他端着架子一直爬上宿舍区后面的山梁。
走过那处乱石堆旁时,我说:“宝盒子,你就别这样端着了,我实在替你感到累!”
他在黑暗中无声地咧开嘴,对我说:“累?我自从下乡后就一直这样,习惯了!”
他居然说习惯了。但我总觉得那天晚上他有种虚伪的成分,像戴了个假面具。我不知道这其中掩蔽着什么阴谋。
我俩分别选了一块平整的石头,坐在古石墙上,我明显感觉到庄宝盒全身有一丝颤抖。我俩的目光所及之处便是那座石墙,后面是灰白的马路,当年老庄就无声地倒在那里。
中秋节的月亮大如磨盘,月光下的山峦如同白昼,连百米开外的大路也显得格外清晰。庄宝盒却显得极为平静,他甚至都没有朝着那里张望一眼。他平静地说要到县卫校去读书了,这是贫下中农的推荐。
“推荐,你懂吗?就要恢复高考了,这是最后一个名额,也就意味着是最后的机会!”
他说到最后一个名额、最后一次机会的时候眼光闪烁了一下,这使我相信,他内心十分得意,只是怕引起我的嫉妒深藏于心罢了。他还有一层意思,这就是我没有机会像他一样走推荐这条道路了,我要想上大学,就必须经过高考。
“哈哈哈……”
我笑起来。我笑是因为听说高考就要恢复了,潜在的机会或多或少不得而知。杨心红曾经向我透露,他爸曾想推荐我上大学,但是这至少要在工作岗位上锻炼两年。我表面上满不在乎其实内心充满了失意,我参加工作已经一年半了,却眼睁睁看着推荐的大门关闭了。
“我有点儿不信!按照规定,推荐你上大学至少要在农村锻炼两年以上。你毕业的时间跟我一样,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年半!”我大笑地摇着头说。
我实在不想让他的话成为现实,这其中有嫉妒也有对他的不屑。论长相,庄宝盒实在不算是个男人,他只有一米六几,满脸青春痘。论势力他父亲死了,几乎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同他一起下乡的知青有能力、有势力的不在少数,他却第一个被推荐上县卫校,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他见我在那里冷笑,宽容地望着我,然后神秘地靠近我,小声说:“我早猜到了,说了你也不信。实话告诉你,这是我追牛玉琴的结果。我未来的老丈人看上我了,专门跑公社申请了一个指标,让我到毛山卫校学习两年。”
毛山卫校很有名,有名不在于它的规模,而在于它培养出的学生几乎占据了毛山县的各级医院。牛金岭就在那所学校学习过。
我吃惊地瞪着他的脸,月光下仿佛在看一只癞蛤蟆在表演,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强调在追牛玉琴,而且初见成效。牛玉琴可是我的梦中情人,他竟然完全无视我的感觉。我认为他是有意刺激我或者在我面前炫耀,他的一番话也起到了实际的效果,我完全蒙了,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如何面对。
那个中秋的晚上山梁上泛着奇异的亮光。我一直认为那是月亮的光芒,其实不然,那是天空围着月亮的一道奇异彩虹,从山梁一直横跨到月亮之上。在彩虹的照耀下,他脸上的每颗痘痘都放着光。我知道自己失败了,我爱上了牛玉琴,还在犹豫该主动追她或者是纠结于适不适合做我爱人的时候,他已经捷足先登、稳操胜券了;我这才意识到庄宝盒不简单,干事持之以恒。早在上学的时候,他就借我之名接近牛玉琴、讨好牛玉琴,利用下乡接近她的爹,讨好她的爹;就像围猎一样,一步步精心设计,包围并接近目标。
我从不敢轻易回首那段青春的经历,因为有许多的无奈、后悔和龌龊;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是一张白纸,然后被五颜六色的生活染上不同的颜色,无意中涂脏了或者洒上墨水,就永远带着遗憾,那些你不想要的颜色把你以后的日子染得面目全非。
庄宝盒站在板凳上完成了对牛玉琴的占领。
这个计划蓄谋已久,是前一个计划的延伸。他从县供销社淘来四瓶茅台酒和两只烧鸡,直接提到了牛玉琴的家里。牛玉琴的爹就着他的阴谋,啃着香喷喷的鸡腿喝了个酩酊大醉,头歪在椅子上,嘴角剩留着呕吐物睡着了。
庄宝盒要和一米七的牛玉琴发生关系还真得费些心思。好在老丈人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他从容地把牛玉琴逼到墙角上,搬个板凳,双脚立在上面,完成了他最伟大的壮举。
这事做得相当冒险,流氓和情侣只有一步之遥。如果牛玉琴叫起来,被人抓了现行,他一定被打成流氓分子,遭受批判甚至牢狱之灾。但牛玉琴选择了沉默,只要她叫起来,整个性质就变了,她也许会身败名裂,全村瞩目。
宝盒子正是抓住了牛玉琴的这个弱点,所以才得以成功。牛支书早就有意收庄宝盒为婿,这也是庄宝盒乘人之危,把人家女儿搞到手的重要原因之一。牛支书把传宗接代看得比命都重要,过于沉重的劳顿和频繁的性生活使他的生命质量下降,年过半百了一直没能生出儿子来。即使他把村里所有睡过的女人都算进去,也没有一个带着他血统的男娃,这让他非常苦闷。
这种苦闷的最终解决办法是他按照农村最传统的方式引人入赘。这个人最初是村里的一个青年人,但后来被外乡的女人拐走了,牛支书只好重新筛选。好在这时候村里来了知青,有城里的户口,比原先的设想还好。至于把目光锁定到庄宝盒身上却是迫不得已,除了他以外那些知青们太高傲了,他们不肯轻意答应娶农村姑娘为妻,而宁愿一辈子都和泥巴锄头打交道。
在众多知青死守着一文不值的城市荣誉的时候,庄宝盒却毅然决然地把牛玉琴睡了。
他不但把牛支书的女儿睡了,而且不经意把这个消息扩散出去,全知青点都知道了。大家在鄙视他的同时更多惊讶他的勇敢。
换另一个人这件事肯定要受到组织追究,但是睡了人家高兴又另当别论。无论牛支书走到哪里,都是恭维的声音,村民们说,牛支书为农村女青年做出了榜样,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敢于把姑娘嫁给知识青年,那么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一形式一定会得到光大和发扬,城市和乡村一定会打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