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声

第23章

到公社开会,公社书记也是给予高度赞扬,他在赞扬的同时把对牛支书的声援变成了实际行动,公开宣布庄宝盒将作为知青模范代表到毛山县卫校上学,他对着扩音喇叭说:“虽说知识青年的使命就要完成了,就要回城了。但是,像庄宝盒这样的革命青年,勇于打破旧的体制,长期扎根农村干革命,一辈子为贫下中农服务,这说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决定是英明的。我们就是要让那些敢于同旧世界决裂、敢于抛弃城市优越生活、自愿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扎根干一辈子的优秀知识青年不能流汗再流泪!”

全体进修生都参加了在县城召开的表彰大会,广播喇叭里还播出了公社书记铿锵有力的大会发言录音,县文化馆的橱窗里也展出了庄宝盒身披红花的大照片。那是省里一位记者拍的彩色照片,难得一见。庄宝盒双眼闪光,黑漆漆的脸上泛着油彩。

杨文革作为嘉宾坐在主席台上,那是他最后一次以军工厂领导的身份出席活动。我特别注意了一下,每次提到庄宝盒的名字他都会热烈地鼓掌,戴红花的时候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

会场设在县礼堂,门口有值勤民警。我们都事先领到了通知书,上面有开会人的名字,牛金岭是代表医院团支部去的。我在人群里看到了她,她穿件军绿色的列宁装,双排扣,领口翻出来花格子的衬衣,犹如长出的一片花草。那时候人们多穿中山装和学生服,面料多灰蓝为主,她的颜色则是鲜艳的,很扎眼。

她隔着座位朝我扬了扬手,我突然感觉她的样子很美,美到心灵有一丝感动。

同样感动的还有庄宝盒,因为在这之前,他一直纠结于父亲的被害与杨文革有关。杨心红那天也随车来到了县城,就站在我身边。她深意地对我说:“爸爸的用心良苦你是最清楚的。树立这种典型,对误入歧途或者说正在误入歧途的青年是种触动,更是警醒!”

我猜不透她这话的含意。我每个月都写一份思想汇报交到医院,医院把它交到杨主任的手里。杨主任说这样严格对待,有益于对青年人进行约束和管理,防止犯错误。他手里有个档案袋,所有人员的思想汇报都放在里面,这份档案从医德医风到工作纪律再到个人表现,有没有早恋、流氓习气甚至如何对待女病人都涉及到。杨主任孜孜不倦地阅读并且给每人做出评判,他经常会突然来到我们中间,利用一个下午或一整天的时间开会整肃纪律。

表彰大会只开了一上午,这预示着杨主任下午有充足的时间来整肃我们。杨心红却对我说,只要我能陪着她四处走走,他完全可以从父亲那里请下假来,但我宁愿坐到会场里开会。

知青点的知青们也来了,杨文革突然心血来潮,提议跟县医院搞一个文艺大联欢。县医院领导当然高兴,腾出会议室,并且表示团支部早有准备,也可以出个节目。

既然是联欢会就没有必要搞批判,再说,比起我们进修的人来知青们的问题多了,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杨主任在讲话。杨主任好就好在他知道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守着外人他光说知青的好,表扬知青们如何在教育实践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涌现出许多像庄宝盒这样的优秀知识青年。这正是杨文革政治上成熟的表现,但是在联欢会即将开始时杨主任话峰一转,扯到了进修生的思想道德问题上,他含沙射影地说:“今天我借这个机会强调一下思想问题。有一部分工人阶级的后代,意志非常薄弱,深受资产阶级的香风毒草的侵袭,若不及时悬崖勒马,就有划向修正主义深渊的可能。到那时你们怎么接好革命的班?”

杨主任用手敲击着桌子,目光严肃地望着大家,他的话音虽然不高,但充满了震慑,所有期待着联欢会开始的年轻人都吓得把头缩到脖子里去,整个会场里只有杨心红洋洋得意的眼神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大家。好在我已经学会了沉着和冷静,站起来口是心非地说:“杨主任,您的讲话高屋建瓴!我们是工人阶级的后代,一定不辜负您的希望,不辜负组织的希望,把本领学习好,为军工建设服务!”

从我的话音里听不出任何的虚假,措辞充满了向上的力量,这至少感动了会场上的人。话音未落,庄宝盒就率先鼓起掌来。那天他是全县的知青典型,他的掌声就是对我的最好肯定与褒奖,就连杨主任也觉得跑题了,转为和蔼的表情轻轻拍手叫好。他说:“何书盒的发言很好,已经触及到了灵魂深处闹革命。至于今后人生的成长,还要不断努力!”

说罢,他宣布联欢会开始。我和姑娘们演出的是《洗衣歌》,六个姑娘一个小伙,分演藏族姑娘和解放军战士。联欢会结束的时候天色不早,杨主任宣布给大家放两天假。大家一听,欢呼着挤上回厂的大巴车,五十多个人挤了个水泄不通,我晚上一步被挡在了车门外。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厂看父母了,失去这个机会那又要等到下个月。杨心红看到了,说挤不上没关系,便拉着我去吉普车那边。吉普车上还有个位子。我本不想搭领导的车,但是杨主任已经笑容可掬地发话了:“小何,你就跟心红坐在后排,今天你的发言很有水平,看来我没有看错人!”

他的话充满暧昧,什么叫没看错人?我用眼睛的余光去看杨主任,他笑逐颜开。看来我已经被他们父女套牢了,车不坐也得坐,金龟婿的美名不背也得背。我挤上去的时候恰好碰到了杨心红坚实而柔软的臀部,我有理由相信,不久它即将归属于我。那可是块好地,定将收获最结实的何家后人。

就在车子即将开动的时候,牛金岭不知何时站到了车前,左手掐腰右手指着车上的我喊道:“何书盒,手术室还有手术,你却擅自脱岗,如果病人出了意外,你该负什么责任!”

她脸色苍白,更多的是愤怒和歇斯底里,连司机老肖也是一脸的惊愕,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我不记得还有台手术要做,即使是有手术也轮不到我,这明显是牛金岭的托词,但是我却无力去戳穿她。

正在僵持的时候,杨心红已经按奈不住愤怒了,一把推开我,歇斯底里地喊着:“何书盒,你本来就不该上我爸的车,你滚下去!”

我在两个女人的怒火中狼狈地跳下车,背后还有数十人目瞪口呆的目光追逐。我使用“女人”这个词汇,是因为她们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未婚女子的行为,用争风吃醋形容再恰当不过了。而我心中的初恋永远是那种朦胧的、风刮过枝头都会惊飞这只爱情鸟儿的优雅。杨心红做不到,牛金岭也做不到。

我的爱情道路一开始就被人做了修订,沿着别人替我设计好的方向越走越远,而庄宝盒最美好的时代已经悄然开启,他卫校一年半以后就转到县中医院当实习生了。

庄宝盒到毛山县中医院当实习医生的时候,我依然只是个进修学员,连处方权都没有。而庄宝盒则可以盘坐在椅子上,装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安然地抽着患者递过来的烟,在巴掌大的处方上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他写字的样子非常难看,像刮风一样向着一边跑,就连他的胳膊和身体都是倾斜的,这常常让患者们怀疑他是不是才疏学浅。

我爱情的鸟儿到了年底终于飞走了,杨心红要随着父亲调入省城。她最后一次见我是在车路过县城的时候,心血来潮让老肖停了车,跑到公用电话亭给我打了个电话。那时她的心已完全被城市生活吸引了,她之所以给我打电话完全是炫耀。她说:“看来我俩注定没有缘分。你命中注定娶那个村支书的女儿,她那对老母猪奶子完全可以喂饱你和你未来的孩子!”

我不清楚这种歹毒的言论如何从一个女生的口中说出,足见她对牛金岭有多大的仇恨,我也不清楚她怀有什么样的心态,在主动放弃我时还会破口大骂另一个女生。这大概源于女性天性的嫉妒吧;嫉妒可以撕破人与人温情脉脉的面纱,可以让人生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