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声

第21章

就在我被牛金岭胸乳击中的时候,在鹰愁峰北麓水磨头村,知青们却仍在沿袭着一成不变的日子。他们的到来只是让山里人知道了什么是贫富悬殊,什么是城乡差别,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山里人平静的生活从此被打乱,平衡的心态从此变得不平衡。

老庄之死对于庄宝盒打击很大,他完全把自己封闭和隔离起来,变得孤独而凶狠。即使我参加工作这样的大事,他也没道一声喜,更没到县医院去看过我。

庄宝盒从小就会开车,这得益于他爸是汽车兵,得益于他在边疆那些年,经常跟车打交道。据说,他六岁的时候就把卡车开得又快又稳。有一次老庄停车忘了拔钥匙,他偷偷把车开到了悬崖边上。

牛支书夸庄宝盒有开车的天赋,不管什么类型的车他试开一趟就会,拖拉机更不在话下。村里派他到县城去拉化肥,牛玉琴搭便车去进药,特意让他绕道县医院。她给姐捎了些核桃和花生,其实是顺便看我。拖拉机停在了县医院门口,庄宝盒自始至终没进医院大门,从车斗里拖下个草苫子,躲到树底下睡大觉。

那天我正有手术,戴着手套跑出来找他,牛金岭早已先到了,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庄宝盒,你良心让狗给吃了!咱们可从小就是同学,你到了门口却连个照面也不打!”

庄宝盒扭着脖子不看我们,不停地用黑乎乎的毛巾擦头上的汗。我想他也许无颜面对我,但我从不记他的仇,从牛玉琴看我的眼神就明白,他所有的伎俩都是失败的。

后来我和庄宝盒站在歪脖子树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牛金岭则和牛玉琴躲到药房里密会。我从牛金岭的口里得知,牛玉琴那天是来说服姐姐帮忙的,帮忙把我介绍给她。

牛金岭的内心很矛盾。喂奶事件发生后,她便如实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我,让我在她们姐妹之间选择。我当然不会随便吐露心声,我怎么能知道牛金岭是怎样一个人?我一直认为人生的初恋应该是美好的,不应这样实际,还要谈判。

就是在我犹豫不绝的时候庄宝盒却正一步步接近牛玉琴。他每天早晨蹚过冰冷的河水,跑到牛支书的院墙外高声地请示工作。他总是搬块石头踩着,攀着石墙大声地问:“牛支书,我是知青庄宝盒,向你请示任务!今天是喂猪还是下地开荒。”

知青的任务和生活有专门的村民代表负责,每隔一段时间他们考核知青们喂猪的次数或者开垦荒地的亩数,并根据干活多少计工分,划考勤表。庄宝盒的早请示晚汇报显然打乱了秩序,大家都很不满,只有牛支书满意。

牛支书每天起得很早,身背着一杆半自动步枪巡山。枪是县里头奖的,当年他当基干民兵的时候,抓了一个美蒋特务。严格说那也不是特务,只是一个想钻进军工厂的靶场看热闹的地富反坏右分子。靶厂里有许多还没有打上钢印的步枪,他见枪眼开,想偷两只回去打猎,却被牛支书捉了现行。

他当水磨头村的支书多年了,有时候借着巡逻钻女人的被窝,他一面骑着别人家的娘儿们一边想村里的工作,很有一种成就感。庄宝盒并不知道他这个爱好,找不着他就会满村子里喊。牛支书躲在女人的炕上,一面骑着晃着,一面听庄宝盒大呼小叫,身体会突如其来地强壮,往往答非所问。比如把该喂猪说成李家寡妇的牛跌了膘,让知青牵着到北坡上放一放,或者村西头老绝户的房塌了帮着耪一耪。村民们更了解牛支书,有人便会善意地指着东山岭说,牛支书一大早就爬到山头上耩地去了,庄宝盒一面爬山一面疑惑,东山岭那么陡的山梁怎么会有地?

进修的日子我相当闭塞,除了牛玉琴每月一次到县药材公司购药,借着看姐姐来看我,除了我每月一次回家看望父母,几乎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后来才听说,工厂正在面临生死的抉择。外部世界的形势变了,工厂面临续建还是缓建的问题。父亲和母亲商量,不到最后不把实话告诉我,让我安心在外进修。父亲说不管将来工厂存不存在,学医都是有用处的,可以到地方医院工作。

那一年知青大量返城,牛玉琴带来了水磨头村知青的最新消息,说本来知青下乡就是镀金,随着形势的变化,大多数人都逃避出工、逃避接受改造,他们生病、请假、编了各种理由回城或者通过各种关系离开山村。

“这么说下乡的政策要改了?我姐姐也该回来了?”我对父亲说。父亲用一声叹息回答我,然后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给姐姐写封信,问问那边的情况,但不要让妈妈知道。

“我知道你妈是伤心失望,哪有母亲不疼女儿的。”

我给姐姐寄去了一封信但石沉大海,后来我发了封电报也没有回音。牛玉琴再来县城进药,找我聊天,埋怨现在的风气越变越坏。过去村子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她爹深更半夜检查战备,老乡家推门就进去,主人家的狗都不咬。自从知青来了,农家的鸡和狗经常失踪,大家发现知青点的垃圾里有鸡毛和吃剩的狗骨头。

她的话带有偏听偏信但不偏执,我相信大多数知青是好的,他们小小年纪就离家、离开父母,跑到条件艰苦的大山里,虔诚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偷鸡摸狗、玷污荣誉的只是极少数。我也宁愿相信水磨头村不是圣地,我早就听说牛支书经常借检查进到别人家,他是检查战备还是检查人不得而知。

“庄宝盒的表现怎么样?”我打断她的话,这才是我所关心的。

提到庄宝盒牛玉琴脸上现出一丝暧昧,眼睛瞅向别处,随随便便地说:“他呀,表现得不好也不坏。我爹挺喜欢他。”

“有人喜欢就挺好!庄宝盒是我的同学、朋友,也是你的同学、朋友。他没爹没娘了,生活上你得多照顾他点!”我学着人模狗样地说。

每次牛玉琴来,牛金岭都在一旁,她听了脸上明显流露出不屑和鄙视。

“别一口一个你的朋友、同学。庄宝盒比你更适应社会,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我总是在俩姐妹面前不得要领,我讨好姐姐,妹妹不愿意;我讨好妹妹,姐姐吃醋。而当我提到庄宝盒的时候,两个人都怪怪的。

但我还是从她们的话里听出了端倪,庄宝盒现在很得牛支书的赏识,日子过得比我好。围绕着姐妹俩对我的轮番进攻,围绕着庄宝盒对牛玉琴的步步陷阱,我更应该相信谁,更应该帮助谁?或者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