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节

旧时光

第 3 章节

段,真让人伤感。西施十指尖尖,杏睑怆然,将古筝轻弹:“仰飞鸟兮云间,凌长空兮翩跹;失巢穴兮哀怨,恋故土兮呜咽;天茫茫兮路远,知再返兮何年……”。

越大夫范蠡识时务,极聪明。助越灭吴功成,别人皆弹冠相庆,他则只身归隐——传说与其女友西施同行,估计那只是希望好人得好报,仅为表现百姓的善良心。看《史记·货殖列传》,却是这样记载范蠡的辞官远行:“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翻译就是:范蠡乘小舟,于江湖漂流。一路改名换姓,到齐地,竟改称“麻袋先生皮”。——睿智的范蠡,为何老改姓名?且这般生僻?还如此不吉利?莫非他没能带西施离去?或是暗示其未婚妻的最终结局亦同于冤死的伍子胥……

古镇端午节

儿时,即20世纪60年代初,百姓还较看重端午。家境稍好的,节前一两天,就忙着泡糯米、摘粽叶。到端午节则更闹热。

节前的晚上,全家围在油灯旁,将粽叶叠成角,有滋有味地包,心情特爽。包好就撂进铜鼎锅,用老树根焖煮到天亮。——为啥用铜鼎锅和老树根焖?——不跑气,能保温;燃得久,能使香味长留在粽子头。

端午的早饭当然是吃粽子。未开锅整个瓦屋已弥漫粽叶糯米的清香。那热腾腾的玲珑小粽,提起来一大串,翠绿油亮。剥去叶儿,红白放光。红的是蜜枣,白的是糯米。蘸点麦芽糖稀,咬一口,糯滋滋,清爽爽,满嘴粘香。

上午,各家细娃提个小粽去看划龙船,呼朋引伴,快乐得发癫。我的老家,原本川北古镇。端午早晨,河两岸人烟阜盛,连厚实的青石城墙、百年木排楼也站满人。小镇三面环嘉陵江,东门河坝是一片松软如雪的白沙滩,几排扎有龙头彩绸、柳叶般的小木船,停靠水边。船上各立几条大汉,背心、短裤、白头巾,英气逼人。小船侧面,泊艘汽艇,打扮很是漂亮喜庆。

未几,旭日从对岸天印山吐出,山顶天光柔和清凉。古镇男人头上缠着青布巾,衔根叶子烟或抽壶水烟袋,抄手悠闲踱来,极富“甩手掌柜”的“派”。见人就打哈哈,将嘴里烟杆在衣角胡乱擦擦就递过去,非叫人家“尝一下”。然后攒成团,蹲在沙滩或鹅卵石边,“吹壳子”聊闲篇。古镇女人则穿着蓝布大襟,领着娃儿妹仔,三五成群。你给我把沙胡豆,我给你支糯包谷,快活得很,也幸福得很,总有摆不完的“龙门阵”。姑娘小伙这天大都穿得新崭崭,从里往外透出裹不住的青春的张扬和饱满。

我们小孩呢,光着小屁股,屁颠屁颠,沿河浅滩撩水玩。清凉的水花偶或溅到大人身上,在端午节,不但不会遭斥责,还能讨得大人的喜悦:“这些娃儿啰,好机灵哟——”为啥?逢年过节,大人心情多愉悦。

河坝周围,小吃颇多。有提篮小卖的,撑洋布伞的,用板板车推着的,还有就地生火现做的。叫卖声最诱人:

“炒米糖开水……”“牛肉笼笼,嫩豆花——”“冰糕,凉快的!”“糖麻圆,五个钱——”。

最实惠莫过于“凉虾”。由糯米粉做成,纤细白嫩,二滩小虾样透明。于糖水碗里时隐时现,惹人眼馋。那玩意儿凉快爽极,张嘴便滑溜溜凉到肚皮,畅快且有趣。

较便宜则是绿豆稀饭下凉面,浇上四川红油豆瓣,味道“巴适得板”;脸朝河岸,或蹲或站,吃得满头大汗。

这时,河水上下游,会飘来些乌篷船,来自山外乡间,就为看古镇划龙船。河水清澈,游鱼细石,皆可目测。翠绿的山,暗红的楼,古朴的城墙,鲜活的人群,连同轻薄的晨雾,全映在蓝莹莹的嘉陵江里。层次分明,浓淡相宜,宛如流动的北宋画家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挨到红日当顶,一通锣鼓声,人群立马沸腾,拼命涌到汽艇附近。张大嘴巴,伸长脖颈。细娃骑在父亲颈上,羊角辫乱晃。有的被挤下河,拉起来还咧嘴乐——那时人能容人,且豁达,很少“毛起”寻打架。

汽轮突突开到河心,放出白鸽满天飞,撒下醉鸭满河扑。

龙舟出动,如离弦之箭,锣声鼓声呐喊声,响成一片。喊声越凶,划得越快。

江面百舸争流,白浪翻卷。醉鸭撒满河面,东倒西歪,其态憨然,尽往水底钻。为啥得是“醉鸭”?——灌了酒的鸭子醉态百出才好看。

一声礼炮,几拨小伙从毛狗石鱼跃入水,随浪沉浮。惊喜声、鸭叫声、浪涛声,难以分清。有的小伙一手抓住好几只,举得老高,往木船上狠抛。那雄性的阳刚,令小媳妇大姑娘看得秋波频抛,跺脚尖叫。其激情,绝不亚于现在的“甩飞吻”,只是比“飞吻”更含蓄,更纯真。

端午这天,河边两岸的男女青年,还要对歌。歌声悠扬,曲调这样唱:

“对面的女娃瑟,哎——,来唱歌哟!歌声一响哦,表衷肠呃……”声音诙谐明亮,常引人开怀大笑。唱热了就扑进河里去嬉戏。河水暖暖的,情歌柔柔的,笑声甜甜的,青山润润的。这时,也有些老人妇孺坐着小船划至下河边,沿江往水里抛粽子——那是为祭祷屈原,此风俗已传了好多代,好多年。倘碰巧,你还可见逆流而上的帆船。帆船少不了纤夫的拉纤。一条木船纤夫好些个,多弯腰伸颈,肩勒纤绳。赤身拉纤,艰难移动着帆船。

拉纤累极,挥汗如雨。必须得吼川江号子,才能使辛劳减轻些。川江号子很有蜀人的幽默与豪气。一人起领,众人相和,味道独特。领起者叫“号工”,肚里有文章,现编现唱,一天下来,不带重样。那号子有的舒 缓嘹亮,更多则是苍凉悲怆,加上纤夫拼命爬行状,让你想起俄国画家伊利亚·叶菲莫维奇·列宾《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油画,感人非常。

(领):幺娃儿使力唷——

(合):咳嗨!

(领):吆涡伊紊哟——

(合):咳——嗨……

那“咳——嗨……”的声响在空谷回荡,苍凉悲怆,悠远绵长……

依古镇民俗,端午这天还得喝雄黄酒、挂艾蒿菖蒲;姑娘、小孩则 需缠丝线,佩香囊。像苏轼给其忘年挚友朝云姑娘手臂缠的那样。香囊装有中草药,如朱砂、苍术、白芷和雄黄。用彩线缝上,玲珑精巧,各具形状。讲究的袋下还吊个红丝穗,蹦跳之际,馨香四溢。

艾蒿的茎叶含芳香油,可驱蚊蝇虫蚁,净化空气。菖蒲乃多年水生草本植物,其狭长叶片亦含芳香油,能杀虫灭菌,通窍提神。端午时节将它们用红绳挂于屋檐或篾笆门,老人说它能驱邪避蛇,蛇一闻到药味就会“退避三舍”。其实,艾蒿和菖蒲极好闻,淡淡的草药味。如果用它煮水沐浴,可消暑祛毒。到端午,大人把艾蒿、菖蒲用大锅一起煮,再扯出大木盆,放于月下的天井,让我们把衣服脱尽,站在盆里狠洗。大汗一出,通泰舒服。倘用艾蒿菖蒲点燃熏烟,药香更特别,飘散得亦更远。老家人对蛇颇偏爱,那里的蛇亦温顺和善,你不惹它,它即使不慎爬到你床边,也绝不会咬你,人家只吃鼠子。

喝雄黄酒,据说能打掉五脏的内毒。端午这天,老少都得喝一点。雄黄酒淡黄微红,有些刺鼻。那种火辣辣的涩苦,铭心刻骨。烈酒给你提醒:需懂得生活的艰辛。而倘蘸它在小孩脑门上划“王”字,则不但能辟邪,什么蚊虫对你都不敢惹。

端午晚上还演戏,通常是《白蛇传》——为纪念白娘娘出钵,也叫“出雷峰塔”。当年的戏台就搭在古城楼下,大汽灯透亮通明,河对岸也看得真。惹得远地乡民,摇橹江中,坐于船舱,喝酒聊天看大戏,十分悠闲惬意。川剧锣鼓颇响亮,单听那弹戏唱腔,凄婉悠长,我至今记得许仙的唱:“白娘子,明大义情深义厚,我许仙今遭难满面羞。当怪我迷本性自作自受……”

躺在白沙滩听戏文啃粽子,仰面是乌蓝的天,月儿也小巧,像弯弯的眉。仔细听,有涓涓的山泉,汩汩的河流与隐隐的鸟鸣。端午之夜,小雨淅沥,戏尚未完,浑身即有润湿的清凉感。空气极新鲜,吸一口,丝丝清甜。河风伴着天印山的花香草味徐徐吹来,那情那景,好生难忘……

过去的中秋

唐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诗言:“年年代代花相似,代代年年人不同”。意思是说每年的美景都相像,人却因岁月侵蚀而日渐沧桑。

其实,不但人随岁月而沧桑,同一年节抑或因年月变化而感受异样。不觉间,我已度过57个中秋。倘要我谈中秋印象,仍觉茫然。儿时“过不起”中秋却老想过;如今生活好了,“过得起”了,却又觉得它单调无聊,少了昔日中秋的味道。仅成了吃“盒子比饼子贵”的月饼的由头,似乎缺了我中华年节文化底蕴的深厚。 那过去的中秋,不说传统的民族风情,单就中秋食品就很值得品评。我能记得的最早过中秋,大概在我十岁左右。那时,父亲不幸早亡,年幼的小妹在乡下外婆家寄养,屋里空空荡荡,就剩我与四弟和老娘。而老娘在中秋节前颇繁忙,除却酱园店做工,还被抽去副食店打月饼。对此,我与四弟倒高兴,因为可常找理由到那临时作坊去观赏。不但可见打月饼全过程,还能闻到月饼的甜香,说不定抑可捡点烤煳的月饼渣来“品尝”。

老家把月饼叫“麻饼”,估计因其沾有芝麻之故。20世纪60年代初,麻饼不算贵,五分钱一两粮票便可买一个,但需加张更稀缺的“供应券”。所以,即便是中秋,也难奢求把月饼吃个够。

母亲打麻饼的作坊在一个长满青苔的青条石砌成的高墙深巷,紧挨深巷另有一废弃古庙改造的榨油坊。走进小巷,除却阴凉,便是馥郁的菜油香。听得见蒙眼黄牛拉石磨的低沉,以及榨油木杵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加之苍凉悠长的榨油号子和庙里没被红卫兵捣毁干净的泥塑鬼神,使这里很有些落寞和阴森。油房光线昏暗,隐约可见三两个古铜色大汉来回幽幽 地走。袒胸露乳,大汗长流;腰间绑根长布带,把那铁链吊起的几百斤的粗圆木“撞杆”,奋力拉起,抛高,重重撞向粘满油腻的厚木箱上的大木楔,发出沉闷的钝响。浓郁的菜油便从木箱缝隙渗出,流进石碾下面的巨型木桶。然后,圆木再被拉起,撞击,钝响。山摇地动,令人惊恐。

母亲打工的麻饼作坊的清油即是这座废庙油坊提供的,可她们“公私合营”作坊虽紧靠废庙斜边上,却比榨油坊要敞亮。

十来位妇女皆白衣白帽白围腰,围坐于宽长木板前。有的和面,有的包红糖心,有的将面团用月饼钢箍挤压成型,倒也简洁卫生。炉火正旺,一位满脸麻子的麻饼师傅,麻利地将屋梁粗绳吊下的大平底锅,按压到灶台沿,铁锅虽离开炉火,仍觉热浪烤灼。师傅在锅底刷层菜油,众人将生月饼放于撒有芝麻的簸箕里筛几下,月饼便沾满芝麻。然后将其捡入铁锅 盖好,再吊回到灶上烘烤。几翻几烤,甜香溢出。压开锅盖,两面金黄。那沾芝麻面,油亮放光。芝麻饱满,繁星般的闪。偶或几个烤煳的,师傅顺手扔进竹篓,待官员来估价贱卖。煳饼既属“处理”,自然较便宜;且不收供应券,相当划算。母亲有时亦买点,年幼的我们方得以“尝新鲜”。而刚烤成的麻饼,烫得要命。掰开来,红糖炒面馅,油膏似的流。嘴巴一咬,能烫出水泡。可我们绝不会吐——晓得那是用钱亦难买来的稀罕物。龇牙咧嘴,足蹈手舞,强咽下肚。那煳的麻饼倒有种独特的煳香,其滋味令我至今难忘。仍觉它倘加点橘皮、花生,便是我最爱、亦是最好吃的月饼。

昔日的月饼不会添什么防腐剂以白增成本——各家都稀缺,能有钱买且可买到已属不易。按规定,中秋麻饼,每人仅有一个供应,很快即被各家细娃们瓜分殆尽。没等“防腐”,早已进肚,顷刻化为农家肥变成了粪土。

也因这儿时印记,我现在对咸甜交杂的火腿月饼仍很不满意;始终偏爱甜香怡人、略带煳味的红糖麻饼。然而,这种价廉物美又接近平民且中秋味十足的月饼再也无处可寻。

古镇附近“农望乡”的外婆,当年生活比我家好许多。中秋这天,外婆家不做月饼却打糍粑、煮腊肉、喝桂花酒和供月神。其中,打糍粑的场景最诱人。

先把糯米用温水浸泡三两个时辰,再倒进深木蒸子架大火猛蒸。刚蒸熟的糯米热气腾腾,使草屋弥漫米香阵阵。来俩大人,合抬大木蒸,将热浪翻滚的糯米倒进茅屋檐下早已洗净且抹了熟油的碓窝(石臼)。舅妈、 表哥则高举两头粗壮、中间细长的木槌棒(也可用芦苇杆,那样,会生出种别样清香),你杵一下我杵一下,高举狠砸,把石臼里的糯米上下捶打。工夫不大,糯米便成了黏稠的糍粑。舅妈洗净手,抹点熟油,迅速伸进碓窝,将糍粑整个抱出,摔进大瓦钵。表哥李世学,在石板院支起八仙 桌,桌上放个老土罐,摆个大土碗,碗里盛满石磨磨成、拌有白糖的炒黄豆面。外婆亦洗净手,把瓦钵的糍粑揪成小团摔进土罐。糍粑太烫,每揪几个,手便得在凉水碗蘸蘸。舅妈忙将土罐的小团滚满豆面,一一摔进花瓷小碗,表嫂则将小碗上面加勺白糖,喊大家往院坝中间的桌上端。

我们早已馋涎欲滴,却不能够吃——得先拜祭月神。桌中央爇烛香,中间摆上糍粑、西瓜、腊肉和石榴,倒一缶桂花酒。外婆、舅妈等大人,皆双手合十,蠕动嘴唇,态度甚虔诚。

这时,“明月别枝惊鹊”,茅院竹树环合,桂影斑驳,秋虫唱和。月色如雾似水,乡村轻烟迷离,浑然一幅水墨写意。清凉的月光把祭品及围观孩童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宛如水印木刻。祭拜匆匆而过,外婆吩咐舅妈将糍粑端点给左邻右舍。人家也回端,相互品尝。味道大同小异,却别有种乡间温馨的邻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