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回望故国几时归
这么想着,张玫心疼女儿,不由自主地拿起电话,试着打了过去。电话打到汉堡的曼哈顿酒店,张燕霞下榻的地方。前台告知她,1908房间入住的张小姐外出还没回来。张玫留下口信,让女儿回来后给自己回电,然后离开办公室,在公司巡视了一圈。见没什么要紧事,便回家了。
刚到家,就接到了女儿打来的电话。
“妈,你找我有事吗?”
“小霞啊,妈没什么大事,是舅舅关心你,问你到哪儿了。”
“舅舅对我真好。过几天我给他打电话吧。舅舅和舅妈身体都好吗?小杰克呢?”
“都好,妈也挺好,外婆、外公也问起你呢。”
“谢谢他们。我挺好的,想多走走,多看看,再考虑一下舅舅的建议。”
“舅舅说了,可妈不想让你走这条路。南华国际让你舅舅和舅妈打理不是挺好吗?还有妈和你姐、姐夫帮忙。你还是走自己想走的路吧。不过,孩子,你不能一直一个人过日子,还是早点放下萧潇吧。你怎么能和一个存在于心里的人过一辈子呢?”
“妈,你和外婆不也是这样过了一辈子吗?”
“孩子,那不一样。我们守的是人,是丈夫,你守的是念想,是虚妄的幻影。我问你,要是一个活生生的严萧潇出现在你面前,却是个已婚有家庭的男人,你打算怎么办?”
张燕霞沉默了片刻,迟疑地回答:“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真到那一天,我心里的念想和虚妄就都没了。还是让我自己去面对未来吧。妈妈保重,我挂了。”
张燕霞放下电话,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易北河。这家大酒店紧邻易北河,风景美不胜收。夜晚,两岸灯火辉煌,勾勒出一幢幢高楼大厦的轮廓。易北河畔,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建筑,充满了浓郁的德国风情。
许多德国青年男女成双成对地在河边散步,浪漫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让张燕霞的心里不禁涌起一丝伤感。妈妈的这通电话,又勾起了她对那个始终活在自己梦里的人的思念。
她情不自禁地打开随身携带的画架,从夹层里拿出一叠画像。那是同一个人,不同的只是身上的装束、衣服的款式和颜色,还有年龄。十几幅同一个人不同年龄的肖像画,画的正是一直藏在张燕霞心底的严萧潇。最年轻的一幅,画的是一个20岁左右的美少年,一身绿军装,戴着红袖章,斜挎军用书包,俨然就是当年那个让她心动的红卫兵模样。最成熟的一幅,看上去30岁,神采奕奕,目光炯炯,身着一身博士的燕尾服。
张燕霞把这十几幅严萧潇的肖像画摊在床上,坐在板凳上,一张一张细细端详,对着画上的严萧潇轻声说道:“萧潇,你这些年过得好吗?其实,这辈子能不能再见到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过得好好的。要是你心里还有我,那最好不过了,有一天真的重逢,我也不会太尴尬。要是你已经放下我,也没关系,我一点都不怪你,这本就是我希望的结果。那样重逢的时候,也不会觉得尴尬。反正你肯定已经把我的样子忘了,自然也认不出我。可我不想忘记你,就想一直把你藏在心里。因为只有藏在我心里的这个严萧潇,是属于我的,对不对?我怕时间久了,真的会忘记你的样子,所以每年都会凭想象,给你画一幅肖像画收藏起来,这样就不会忘记了。我今年35岁,你也35岁。我比你大半个月,所以老是争论你该不该叫我姐姐。等我活到50岁,就会画好50幅你的肖像;100岁的时候,就有100幅,就算我们一起共度百年了。”
张燕霞的脸上闪烁着充满希冀的光芒,丝毫没有沮丧的神情。这些年,她已经把自己修炼得心境淡然,学会了用平和的心态去面对生活,也学会了把所有心事深深藏在心底。张燕霞在法国学习西方美术,还钻研了许多艺术伦理。她的画作达到了全新的境界,多次参加法国的艺术品展览,在各类画展上崭露头角。这个中国女孩的作品,深受法国艺术界的赞赏,短短几年便小有名气。她偶尔用融合了西方艺术手法创作几幅刺绣,竟收获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张燕霞把这些刺绣放在南华国际的工艺品博展馆,不断有人出高价收购。她再次让“霞姑”的芳名声名远扬。
外公张淳羽常常夸赞,这个外孙女是张家最娇艳的一朵奇葩,一直希望她能继承南华国际。张淳羽觉得,南华国际就应该有一种美轮美奂的艺术品质,无论将来发展得多大,涉足多少行业,主业永远是时尚工艺。
可张燕霞实在不喜欢经商,总觉得自己不是继承南华国际的合适人选。她不想直接反驳外公,心里明白外公这样安排,是因为对外婆和妈妈心怀愧疚。外婆现在有外公亲自陪伴,也算是晚年事事圆满。可妈妈呢,其实也已经老了。张燕霞在心里默默一算,妈妈竟已56岁了。爸爸离开也有35年了,可怜妈妈从24岁就开始守寡,一直到现在。外公大概觉得这都是自己造成的过错,所以一开始就提出让张玫接手南华国际,被妈妈以不熟悉业务、需要时间了解南华为由推辞了。妈妈先陪着女儿去法国,主持南华的法国公司。这几年,外公又提出直接让小霞来继承,这让张燕霞十分为难。
舅舅张华不仅不反对,还积极催促,安排小霞学习必要的业务,这更让张燕霞一想到就头疼。
张燕霞不愿再想这些烦心事,觉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实在没办法,也只能答应外公了。她收好床上的肖像画,重新放回画架,走到屋外的阳台上。望着东方的天际,暗自思忖:真要是接手了南华国际,这辈子恐怕就再也回不去了,要和外公、舅舅一样,成为美籍华人了。
张燕霞抬眸望向窗外那片迷人的景致,转身拿起一件薄外套披在身上,随后缓缓走出房间,步出宾馆,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悠然踱步,试图梳理自己纷繁杂乱的思绪。
易北河畔夏季的晚风轻柔拂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撩动着她的发丝。她的心中蓦然涌起一阵感慨,惊觉又是一个夏季即将悄然落幕。记忆的闸门瞬间打开,那年,她与严萧潇的重逢,恰恰也是在这样一个夏末,可谁能料到,时光飞逝,转眼间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张燕霞在心底默默一算,今年已是1984年,掐指推算,他们重逢的那个夏天,竟已悄然流逝了十七载春秋。真是岁月如梭,光阴似箭啊。张燕霞不禁暗自苦笑,他们分手已然十多年,可那些往昔的日子,却仿佛就发生在昨日,一切都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张燕霞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圣米开里斯基大街。她恍惚记得,这条街上坐落着一座闻名遐迩的圣米歇尔教堂,那是一座极具特色的巴洛克式建筑,教堂的塔顶高耸入云,足有130多米高,站在塔顶,便能将整个汉堡的美景尽收眼底。她还记得,这里似乎还有一座美术馆,馆内珍藏着不少举世闻名的画作。张燕霞心想,不妨前去一探究竟,或许能让自己的心情得到些许慰藉。
夜晚的圣米开里斯基大街,静谧而不喧闹,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偶尔有几个身影匆匆而过。倒是街边那一连串的酒吧和咖啡馆里,坐满了悠闲惬意的人群。德国人对啤酒和黑咖啡的喜爱由来已久,在德国的大街小巷,这些地方永远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张燕霞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向路边一家咖啡馆的窗户。昏黄的灯光,如同温柔的纱幔,透过玻璃,洒在店内的每一个角落。在这暖融融的光晕下,坐着两对年轻的男女,一眼便能看出他们是中国人。两对情侣中,稍显年轻的那一对,看上去和张燕霞年龄相仿。两个姑娘笑意盈盈,如花绽放,两个男子则口若悬河,高谈阔论。
张燕霞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然而,没走几步,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忍不住想要折返回去,再看一眼。但她又立刻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谬,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联想。那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刻,与自己身处同一个城市,而且这里还不是祖国的某个城市,而是远在欧洲的西德汉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