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那些深埋的岁月
唯有严箫潇和张燕霞,还在昏暗的车厢里窃窃私语。张燕霞微微扭动着身子,严箫潇也跟着微微扭动着身子,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坐了许久。张燕霞也许是觉得这样坐久了有些疲惫,开始轻轻转动自己的脖子。
严箫潇见状,低声说道:“怎么啦?这样坐不舒服吧?要不你也像她那样?”严箫潇朝对面努了努嘴。
张燕霞的脸瞬间红了起来,她羞涩地低语道:“他们是恋人啊。”
“我们不是朋友吗?”
“讨厌。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张燕霞轻轻捶打着严箫潇。
“当然知道你的意思。可你就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女朋友。”严箫潇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张燕霞的脸更红了,她低声说:“谁答应了?再说,我们都已经分开四年了,那时候只是两个小孩子,现在我们都长大了。”
“你可别告诉我,你已经有男朋友了。”
“谁有男朋友了?可你也许早就把我忘记了吧?”
“我从来没有忘记,我也不相信你会忘记我。看你刚才一下子就把我认出来了,就知道你也没忘。”
“可你怎么就没有一下子认出我?可见你是不记得了。”
“谁说的?那是你变化太大了,让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那就是我长大以后变丑了。”
“才不是呢。你小时候是小仙女,现在变成了大美女。”
张燕霞忍不住轻声“咯咯”笑了起来,又伸手去捶打他。严箫潇顺势抓住她的手,轻轻朝自己怀里一带,张燕霞便倒进了他的怀里。他也顺势将双手环住张燕霞的上身,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前。
“咱们就这样说话。现在,你可以慢慢告诉我,为什么你突然离开北京,回到长沙了?”
火车有节奏地“咣当、咣当”前行,在这清晰的声响里,张燕霞轻声诉说着往昔。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为什么突然带着我和姐姐离开北京。一切都因为我爸爸,他是国民党军官,还是个将军。当时,他跟着溃败的军队一路退逃到广州,最后去了台湾。他离开北京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和姐姐没法随军,就让大哥跟着爸爸走了。妈妈出身书香门第,毕业于燕京女子大学,还曾留洋德国。解放后,她被新建的电子管总厂作为技术人才录用,我们家便搬进了酒仙桥一街坊,然后就认识你了。”
“我记得,我二年级转到酒仙桥中心小学时,你已经在那儿上学了,后来我们成了同桌。可你为什么五年级时突然就走了?”严箫潇心中一直藏着这个解不开的心结。
“起初我也不清楚。走的时候我一直哭,想去跟你告别,妈妈不让,是姐姐硬把我拉上了车。后来姐姐告诉我,电子管厂转为军工单位,对所有干部进行政审,发现妈妈隐瞒了爸爸的身份,要开除她。幸亏你妈妈帮忙联系了长沙的一家地方电子厂,我们才得以回到长沙落脚谋生。妈妈怕我当时去找你,被别人知道是你妈妈在帮我们,所以才逼着我不辞而别。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你。”
泪水顺着张燕霞的脸颊滑落,滴在了严箫潇的手上。他心疼地抬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低声安慰:“别哭了,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
张燕霞破涕为笑,脸上绽放出幸福的光彩。
那一晚,两人相依相偎,直至天亮。
严箫潇在火车上就暗自改变了行程,一路陪着他们去了广西南宁,又到了凭祥,最后还去了友谊关。出关便是越南,严箫潇本打算去抗美援越,张燕霞虽不舍,却也不愿他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英雄梦,只能洒泪与他短暂别离。严箫潇奔赴了那烽火硝烟的战场,亲身经历了战争的残酷,最终还是被送回了国。回国后,他来到了长沙清水塘。
吴夏林也住在清水塘,他们是邻居,张家5号,吴家8号,斜对门。严箫潇住在吴夏林家,一住就是半个月。那些日子,他要么和张燕霞在屋里聊天,看她画画绣花,要么在吴家门前的竹林下,和吴夏林喝茶下棋。
若不是父亲一封加急电报,他恐怕还沉浸在这乐不思蜀的日子里,完全忘却了外面的世界。分别时,严箫潇答应回家后告诉父母,此生一定要和张燕霞在一起。
回到北京后,他被安排去了西北建设兵团。临行前,他连母亲的面都没见到,父母都被关进了“牛棚”。和张燕霞分手之后,他们几乎每周都会通信,严箫潇把初恋的深情都融入了字里行间,张燕霞的回信同样满是爱的甜蜜,有时还会用一幅只有他们能懂的画来传情,一枝梅花、一对燕子、一丛青竹、蝶戏牡丹……每一幅画都饱含深意。
这样的甜蜜时光持续了半年左右。张燕霞的信内容逐渐有了变化,她一再希望严箫潇能答应让她来建设兵团,语气也越来越急切。吴夏林也给严箫潇写信,说湖南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展得如火如荼,怕是没人能躲过去。他们希望严箫潇借助父母的能力,把三个人都弄到兵团去,毕竟兵团算部队建制,还有工资。
可他们不知道,这给严箫潇出了个大难题。他的父母虽是高级干部,但此时自身难保,虽然出了“牛棚”,却还赋闲在家,尚未“解放”重新工作,这种状况下,怎么可能把三个人弄进兵团?
严箫潇不想让张燕霞失望,只说自己在想办法。眼见长沙的形势越发严峻,他竟冒险打算让他们先过来再想办法,自作主张写信答应了。可转念一想,觉得不妥,第二天又发了一封信,建议他们先去北京,等自己去北京见面后,再和母亲商量。
谁能料到,第二封信还没到长沙,三个人就已经出发,从南线奔赴西北了。结果,严箫潇前脚到北京,后脚就收到连队电报,命令他即刻归队处理这个“烂摊子”。
兵团实行全军事化管理,是准军事编制。严箫潇私自不假外出,已经严重触犯纪律。现在又突然跑来三个湖南伢子投奔他,这祸可闯大了。严箫潇不得不在家只住了一夜,便立刻返程。
那天夜里,母亲严厉地责备了他,还明确表示不能接受张燕霞做他的女朋友。母亲语重心长地说:“儿子,我知道你喜欢小霞,说实话,我也喜欢这姑娘。可你不明白,一个人的出身、成分,影响会有多深、多久远。在咱们这个国家,这种影响力不是轻易能消除的。你千万不能因为一个‘爱’字,把自己这辈子搭进去。”
严箫潇嘴上不敢反驳母亲,心里却想:出身又怎样?出身不能选择,道路却可以选择,这不是政策吗?小霞的爸爸是国民党中将也好,上将也罢,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爱的是小霞,又不是她的出身。
严箫潇从北京折返,刚进连队,连张燕霞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哨兵直接带到了连部。
王连长雷霆震怒,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这个混小子,简直无法无天!居然敢私自不假外出,还擅自给我招来三个来路不明的男女。你,你胆子可真够大的!”
“报告,他们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其中一个是我的同学,另外两个是她的同学……”
“同学?什么同学?你是北京知青,他们是湖南人,怎么成你同学了?”
“张燕霞真的是我小学同学,我串联的时候在长沙遇到的……”
“就这么简单?”
“我……”
“还有什么关系?”
“没了,就是朋友。”
“没了,朋友?什么朋友,普通朋友,还是男女朋友?”
“普通的……”严箫潇明显底气不足。
王连长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还敢在这儿蒙我?人家姑娘自己说了,是你女朋友来投亲靠友!”
严箫潇反倒硬气起来,梗着脖子一口承认:“是,我们俩曾经青梅竹马,现在是男女朋友。”
“你胆子可真不小!还青梅竹马,现在是男女朋友。我问你,军规都忘哪儿去了?你今年周岁多大,婚姻法知道吧?”
“我……我又不是马上申请结婚,先谈恋爱不行吗?”严箫潇低着头小声嘟囔。
“还敢狡辩?兵团军规明确规定,战士在兵团年限未满三年,不得谈恋爱;年龄未满国家婚姻法最低结婚标准,不得谈恋爱。你才来一年多,还不到20周岁,居然说有女朋友了。”
严箫潇低下头,不敢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