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忽阮咸上来,将他手中的牙筹一把夺了过来,扔在地上,道:“你也太贪财了些,今日是何等日子,还数这劳什子不放!”
王戎这才醒悟过来,与嵇康见礼,道:“失礼了,失礼了。”
于是众人说笑着择便处席地而坐。早有仆僮将酒坛打开,依次将酒斟上。阮籍贪酒,众人尚未开饮,他已将一碗喝下,喝毕便将黑眼珠居中,直视众人,嘴巴一撮,发出一声长啸。众人抚掌,山涛笑道:“但听我的。”
亦将头昂起,发出一啸,啸声未毕,众人嚷道:“不好,不好。”向秀刚喝毕一碗酒,将嘴一抹,嚷道:“你等别叫,我的来也。”
言毕便咧嘴闭眼,使劲一啸,众人又道:“不好,不好。”
嵇康笑道:“众位兄弟别嚷,依弟之见,不如每人一啸,然后再定长短,如何?”
众人道:“好。”于是先由嵇康发啸,接着王戎、阮咸,最后刘伶。这刘伶平生惟两大嗜好,一是贪酒,二是恋色。且逢酒必醉,遇色必竭。前天离家之前,他正醉卧在家,不料,醒后又要喝酒,夫人见他要出门远行,便不与他饮。刘伶不悦,夫人只好将酒打来,倒在一只碗中,然后将瓢砸碎,泣道:“夫君饮酒太过,此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
刘伶道:“好,不如趁今日下个决心,在鬼神面前发誓赌咒,今生后世,再不与酒有染。”夫人遵言,在一香桌前摆上酒肉,叫刘伶过去跪下发誓,没想刘伶却道:“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醒。”言毕,端起桌上的酒碗,仰脖便喝,把个夫人气得半死。昨日从沛国赶往谯国途中,看看天色将晚,他便在道旁择一旅店住下,不料又喝得酩酊大醉。醉中又命店家觅来一位娼家,人虽丑陋,可旅途孤寂,也管不了许多,不意一夜狂欢,数度大战,竟累得人困马乏,早将那一副空虚的皮囊,消融得疲软散颤,如今要他发啸,他哪里还有什么气力?但在众人面前,他也不甘示弱,于是便摇摆着站了起来,强打精神,运作神力,着力一啸,但终究是底气不足,虽有声音,却如残风破窗,断续无力。众人一听,早笑得前仰后合,那阮咸更是放肆,伸手便掏住刘伶的裆下,大叫道:“完了,完了。”
众人闹了一阵,嵇康道:“要说啸声,众位兄弟当各有千秋。”
阮籍一听,便将黑眼珠瞪起,直视嵇康道:“只不知何人为先?”
嵇康道:“嗣宗兄之啸悠远幽长,巨源兄促而且圆,子期滑而浑,仲容长而暗,浚冲幽而浊,伯伦则底气不足,啸而无力。”
阮籍复道:“兄啸如何?”
嵇康道:“短而且尖。故依弟之见,众兄弟之啸领先者,当为嗣宗兄也。”
众人道:“叔夜言之有理。”
这时已是酒过三巡,四坛酒已喝去大半,众人皆有醉意。那刘伶因多喝了几碗,已倒在花草丛中,呼呼大睡,鼾声如雷,口中的涎水,引来无数草蚁。阮籍坐在一边,脸如敷粉,却无表情,听着众人谈笑,时而瞪起黑珠,时而又翻起白眼。阮咸因酒力发作,浑身燥热无比,早将袍襟松开,露出浓密胸毛。山涛酒好,且又年岁最,平素饮酒,每至八斗而止,决不多饮,此时,目光温和而慈祥,时而微笑,时而点头。向秀酒量最大,众人皆醉,惟他独醒,只顾一人埋头独饮,不理众人。王戎脸色灰白,显然不胜酒力,只顾在一旁数着牙筹,口中念念有词。惟嵇康似醉非醉,双目视天,若有所思。
一刻,忽然道:“众位兄弟,我等今日相聚,弟有一问,不知何人能答?”
山涛道:“请赐教。”
嵇康道:“自汉以来,名士多不胜数,但佼佼者却如凤毛麟角,不知何者为先?”
王戎抢先道:“此甚易,上曰‘三君’,比如窦武、刘淑、陈蕃。君者,乃言一世之所宗也。次曰‘八俊’,俊者,言人之英也。谁为八俊?乃李鹰、苟翌、杜密、王畅、刘祜、魏明、赵典、朱寓等人之誉称也。次日‘八顾’,次曰‘八及’,再次曰‘八厨’。”
阮籍听了,心中暗忖:“此年少,如此对答,倒是有些学问。”遂考问道:“何为‘八顾’,何为‘八及”,又何为‘八厨’?”心想这几个人你若对答不出,说明你尚才疏学浅,还须加紧历练才是。
原来阮籍与王戎之父王浑同在朝为官,又俱为尚书郎,每次阮籍造访王浑,总能看到王戎在旁。故此二人早已相识,虽然年龄相差甚多,但二人志趣却极为相投。有次去王家做客,见七岁王戎正与众小儿郎在道旁玩耍,时道旁多栽李树,树上果实已熟,诸儿竞相取之,惟王戎不动,阮籍问他为何?
王戎答曰:“树在道旁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不忍。”
阮籍闻之肃然。数日后魏明帝在宣武场上断虎爪牙,万人观之,王戎亦往,虎断爪折牙,疼痛难忍,攀栏跳跃,吼声震地,观者无不毛骨悚然,奔走逃遁。惟王戎岿然不动,了无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