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洛河,又称北洛河,它发源于陕北高原,流经吴旗、甘泉、洛川、蒲城、白水、澄城……等十数个县,弯穹曲曲,穿乡过镇,纵贯陕西东部,全流程数百公里,先注入渭河,然后于大荔三河口再汇入黄河。千百年来,它不息地流淌着,世世代代哺育着两岸的百姓,也留下了一串串或奇妙有趣,或哀伤悲凉的故事。上边,笔者所采访的四位青年,同属洛河儿女,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堪称那无数故事中,颇值得令人深思的一串……
大概交过半夜了吧?窗口处灰蒙蒙的。那一声高一声低,断断续续传来的鸣叫声,不知是什么夜鸟儿。河滩里风大,吹得窗户纸“呼啦呼啦”作响,硬挤进门缝的夜风,带出了一绺绺尖细的哨音。南心蕊使劲掖了掖被角,赶走那偷空就向被窝内贼钻的寒气。她早醒了,大睁着两眼,望着黑乎乎的房顶想心思。
她们章各庄,位于洛河南岸,是百里沙苑的北部边缘。它不过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村,人口不上三百,种的全是河滩地。随着历史的风风雨雨,政治的潮起潮落,章各庄有过兴盛,也有过衰败。在这块土地上,章各庄人埋葬过灾难痛苦,憧憬过未来,有过美好的希望。然而,不管怎样,章各庄仍然是章各庄,这里的村民们也仍然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代传一代,繁衍生息,向来鲜为人知。但是,到了一九七一年,章各庄出了一个贾馨梅,这个不起眼的农村少妇,一举使她和她的故乡名扬全县全省,以至于全国。那一年,贾馨梅所领导的植棉组,搞了五十亩棉花育苗移栽,到秋后获得了大面积的高产,亩产皮棉突破了三百斤大关,创造了奇迹。于是,章各庄腾飞了,上了报纸、上了电台。成了县上、省上的重点、标兵。各级领导纷纷前来指导,你来我住,接连不断。各地的棉农们蜂涌而至,参观访问,川流不息。贾馨梅也曾脱下那沾满泥巴的土布大襟衣衫,换上一身特制的国服,踏上了波音飞机的舷梯,飞越重洋,前往非洲一个国家访问。以后又走出那烟熏火燎的灶房,步入庄严的人民大会堂,成为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
作为各级领导心尖尖的贾馨梅植棉组,除过理所当然地享受各种特殊照顾外,它的成员也必须严格挑选,严格要求。出身好,又有文化的南心蕊,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
贾馨梅植棉组的组员们,也真不含糊。十几名大姑娘小媳妇,没有辜负各级领导的期望。每年春天打育苗开始,直到秋后采拾结束,她们便在洛河滩安营扎寨。吃在地里,睡在地里。每天顶着星星出工,迎着月亮回营,还要政治学习。活路最紧张的时候,一天要劳动十多个小时,到晚上睡下一个个都像死了一样,但没人喊累,没有人叫苦。领导表扬她们,群众钦羡她们。
对那表扬和钦羡,南心蕊初进植棉组时,很为之激动过一阵子,深感荣耀,亦曾暗暗立下为革命务一辈子棉花的壮志。可三年过后,她这种荣耀感慢慢淡漠,热情渐渐减退,越来越觉得没啥意思。为革命务棉,这口号既实际又抽象,务棉花,春种秋收,实际得不能再实际,但革命究竟是什么呢?她实在想不明白。她只知道这年头,庄稼人的汗水珠子不值钱,尽管她们是全国闻名的植棉组,但每到年底分红,从没见过谁的口袋鼓起来过。人为革命务棉,而革命却不能为务棉人革去旧房、土炕,连自己想添件像样的衣服,也得省吃俭用。这命若照这样年复一年地革下去,实在没劲。再说,姑娘一大,谁又能不想自己的事呢?
南心蕊翻了个身,听着同屋姐妹们轻微的酣声,心里不由可怜起了她们。这般时候,她们本不该睡在这种地方。她们之中,有的应该枕着丈夫的臂膀,去领受丈夫的爱抚,有的应该睡在母亲的身旁,去做那只属于姑娘们的梦。她南心蕊也有过自己甜美的梦,并且似梦非梦,那希望的桅尖,正在频频向她招手。正是这只手,拨动着姑娘的芳心,即便于此更深夜静,仍令人辗转反侧,万端思绪。
那是什么时间?对了,是去年冬季。县上召开棉花会,组长因有别的事让自己代替她去。在会上,不知怎就认识了个王社龙。王社龙是洛北埝东公社的棉花专干,刚刚参加工作不久。会议期间,他有事没事总爱往自己宿舍跑,说是取经求教,可看他那眼光,分明别有一番意思……以后,开会回来不几天,自己竟然收到了王社龙的来信,自己也就给他回了一封。再来,再回;再回,再来,再……终于,他在给自己的第三十七封来信中,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于是,自己也在给他的第三十八封回信里,写上了他最喜欢听,也最希望听的那三个字。双方关系一明确,自己在高兴之余,却不知不觉平添了一层隐隐的忧虑:他身为一个公社的棉花专干,整天在年轻女人堆里混,万一……当然,自己相信他不会干那种事,但是作为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一个青年男人,日子长了,能保住没有个三昏六迷吗?当初,那个帮助自己大队搞展览馆的西安美院学生苏华,不就是在那问题上跌了跤吗?为以防万一,自己还是应该暗示性地劝劝他。刚巧,他明天要带领他们全公社的“银花田”组长前来参观,这倒是个机会,可话该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