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天来了一位中年男人,场长说是高阳人,他高高的身架,结结实实的臂膀,穿一身黑色自纺粗布衣裤,挑一副担子,带把小刀、钩子、缝针和线,他与场长见面后,不知嘀嘀咕咕说些什么,就一齐下了猪圈里抓小猪。场长说要劁猪了,让我与花小溪避开。我与花小溪躲得远远的,很揪心又不敢靠近,远远的偷窥。不一会儿,只听得一只小猪被抓出圈来,来人和场长几个人把它摁倒在地。小猪声嘶力竭凄惨的哀嚎,把知青们召来,一个个被场长挡在院外。猴瞎掰说,那来人就是劁猪匠。我头一回听说这个字眼,感到很新鲜。劁猪匠不知是让声嘶力竭嚎叫的小猪破坏了情绪,还是被男知青围得水泄不通,急得额头出汗,腿微微发抖,时间约有五六分钟,劁猪匠一抬脚,小猪立即站直身子,夺命逃窜,在院里疯窜了几圈,慌不择路逃出大院栅栏奔向远方田野。
我与花小溪以为要宰杀了它们,吓得大气不敢出,站在一旁颤抖,心里蒙着一层阴影,猪这么小,能吃肉吗?不会是要烤乳猪吧。我试图通过手指缝偷看一眼,余然用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女孩子家是不能看的,忌讳。在极度担心忍耐中见一只小猪又跑出来,我们才敢去追。大约间隔十几分钟的样子,一只接一只的小猪嚎叫着跑出来,四处逃窜,知青们拿着棍子围追堵截小猪,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把小猪撵进猪圈里。
那个劁猪匠把带血的啥东西抛向猪圈的房顶说:“高升去吧。”
袁自朝嘻嘻哈哈打诨说:“太监阉割下来的‘枪支弹药’,一般要放进一个木制的锦盒子里,安置在高架子上,行话叫‘高升’,猪不是人,把那玩意抛向猪圈屋顶,权当也是图个高升吧。”
石利打趣地念了一首诗:“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割断是非根。 ”
猴瞎掰对我和花小溪说:“你俩安心喂猪吧,小猪定会春天心不动,夏天胸不躁,秋天意悠扬,冬日等太阳。”
我问猴瞎掰:“小猪伤口化脓怎么办?”
猴瞎掰说:“小猪有自制免疫力,不碍事的,慢慢就会自愈。”
场长说:“小猪心静了,气顺了,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自然就胖了,你俩安心喂猪吧。”
我没有听懂他们的全部意思,只是讪讪地跟着傻笑。
小猪的食料主要来源于知青食堂的剩菜剩汤涮锅水,我与花小溪每天三顿饭后抬着一个泔水桶到食堂担猪食,回来后我们兑一锅水,烧开了,再把用小盆凉水搅拌均匀的玉米面或山药面或高粱面,倒进锅里,熬成糊糊,即叫“嗑吃”猪食。熬好后,再用泔水桶盛出来,满头大汗地拎到猪圈门前,给小猪一勺一勺地倒进猪食槽里,我们都会给小猪打个招呼,啰啰啰…… 四只小猪眨巴着眼睛,一边瞥着我们,一边嗷嗷叫,仿佛是说,再给些,还没有吃饱。“哼哧,哼哧”吃得特别香,我故意不紧不慢地一瓢一瓢舀给它们吃。往左边舀一瓢,它们头便伸向左边吃,往右边舀一勺,它们头又伸向了右边吃。就这样左一瓢右一瓢地看着它们将食槽啃得见底,将食槽舔得干干净净。有一头小花猪长得壮,总是欺负其它三只小猪,把整个身子占据食槽,不让那三只小猪吃,有时还咬它们。所以,每到喂食时,我与花小溪总是手里拿着一根小棍,驱赶那只强壮的小花猪。花小溪一边驱赶小猪一边说,“人,有霸道的,猪也有霸道的,偏偏不让你霸道。”我俩给四只小猪都起了名字,那个霸道的叫猪大壮,胆小的小母猪叫猪公主,那个动作有些缓慢的叫慢镜头,那个懒惰些的叫无动于衷。
我与花小溪还学会了打猪草,做为小猪的辅食。喂猪之余,我与花小溪一人挎着一只竹篮,满世界打猪草。那时我们学会识别了扫帚苗、曲曲菜、老瓜筋、银星菜、马齿苋等等野菜,小猪无一不爱,都是小猪的钟爱美味,饕餮盛宴。回家后将大锅刷干净,米也要淘好,再把猪草切成指甲盖长度大小,放在一起煮,等煮开了,再喂给它们吃。
瞎掰说:“小猪大概养整整一年的功夫,才会长大成猪。”
每当猪圈的下圈蓄积了一定量的猪尿、雨水,场长让我们把青草、烂泥等一股脑的扔到下圈里沤肥。小猪十分的喜欢,在里面打滚,践踏,撒欢儿,泥土和它们的粪便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形成一种黑黑亮的色泽之后,肥料便自然而然的沤好了。
起猪粪,是最累人最脏的活儿。即用一种叫做粪叉的农具,不是老爷爷们背着筐头拾粪用的那种粪叉,这种粪叉的叉齿更长,带有一定弯度,利于铲物。下圈本来距离地面有一定的高度,需要大力气把粪叉扬高,把满满的一粪叉肥料扔到地面上。而粪叉的叉齿之间本来间隙就大,一个弄不好,一粪叉粪便扔到自己身上,臭气熏天。所以,每次出猪圈都是知青们犯怵的活儿,哪怕穿着长腿胶鞋,带着草帽,穿着雨衣,全副武装,也会搞到遗臭满身,知青们没有一个愿意干的。场长决定,一人起粪一个时,歇一个小时,这种哀怨的心情才好些。身强力壮的男知青无一幸免,亲身经历一番痛苦的起粪历练。
深秋了,微风拂过,有些刺脸,我闭上眼睛,泥土的芬芳夹带着些许淡淡的青草香,迎来了头一场雪,麦苗伸出雪被外面,好像一个探头顾盼的顽童,好奇地打量着这洁白如玉的世界。
场长说,冬小麦在明年春天会重新发芽,现在的嫩苗正可以喂养小猪。他让我与花小溪把小猪从猪圈里放出来,那四只小猪像被囚禁多日出狱释放的囚徒,玩命里撒欢疯跑,好奇心使它们又闻又啃又拱又蹿,好像要把麦苗一次吃个够,“哼哧、哼哧”津津有味,不知是说还是唱。
大队部喇叭里喊叫,我的妈妈来电话,找我有急事。我吓坏了,以为家里出事了,心急火燎托付花小溪注意把小猪撵回猪圈,从地里跑回大队部去接听妈妈的电话。电话里妈妈告诉我,在古莲花池群艺馆宣传栏橱窗里的照片又更新了,是我单个人的,放小猪的。我窃喜,不敢声张,午休借了赵杏楠爸爸的自行车,一个人跑到古莲花池去观看:在蓝天白云下,翠绿如菌的麦田里,透过晨雾看到几只小猪低头吃食,薄雾中一个小姑娘的侧脸,那女孩迎着风,莞尔笑着,微微上扬的嘴角,是心香四溢的陶醉,更是静默无我的释放!那女孩深深地打动了我,我顿足在橱窗下呆呆地、毫不遮掩地望向女孩儿,忘了所有顾忌,大声道,那不是我么!那马尾辫,那一身绿军装,那手拿的小皮鞭,那嘴里哼的歌,那悠闲地放小猪姿态,失声惊叹道,我太美了。我被此景迷恋着,目瞪口呆顿足痴痴呆看了许久。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画中人不是你么。”我不觉扭过身来,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我的身后,身穿中山服,戴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很有修养,给我的印象是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他问我,“你是不是叫陈宁宁?”我疑惑点点头。他自我介绍说叫蒋叶。我觉得名字十分的熟悉,再看照片,正是摄影作者的名字。我很惊奇,“你怎么拍到我的?”他笑笑说,“是你的清纯带进我的视野里。”
他告诉我,他是群艺馆的工作人员,专门拍照反映知青的生活照。第一张展示《四个大嫂学毛选》是奉命完成任务,这一张《知青放猪》是他喜欢的。他说办公室里还有几张,你要不要去看看。我说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