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渭水悠悠

第12章

竹梅等着“明天”,等着国锐来和她再一次“算帐”。可是,多少个“明天”过去了,国锐却没有回家。

第二年二月十三日夜,竹梅分娩了。不出所料,果然是一个男孩,一个胖墩墩的男孩。孩子出生时,她身边除了小刚,再没有别的人,而她的小刚也沉睡在梦乡。大概是子时吧,鸡已叫过一遍了。

对于这个孩子的出世,竹梅没有料到会来得这么突然。晚上睡觉时,她还一点感觉都没有。是她睡着以后,肚子突然疼醒的。醒来时,她感觉异常,就凭着她以往生孩子的经验,自己做了些准备工作。她没有去叫接生婆,因为她已经不能出门了;她也没有去叫婆婆,因为自国锐打她以后,她和婆婆很少说话,何况是半夜,怎好去打搅人家?

婆婆正好起来小解,看见竹梅房子灯亮着,又听到竹梅疼痛的呻吟,就过来了。

“天爷呀,你咋不叫我一声?”一进房子,看见竹梅在炕上翻滚,就大吃一惊,但她又很快镇定下来。“竹梅,坐起身子,忍住,咬住牙,再向这边移动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羊水破了,孩子生下了。婆婆把剪刀在灯上烤了烤,用麻纸擦干净,剪了脐带,扎好结,用手在屁股上拍了两下,孩子“哇”的叫了一声。她把孩子抱到炕上,裹好,看是个男孩,很高兴,迈着小脚出去了。

一会儿又进来,端一碗白面鸡蛋糊糊,碗上放一双筷子,手颤抖着递到竹梅手里:“把这碗汤喝了,奶就下来了,你身子也就不困了。”

竹梅和着泪把那一碗糊糊喝下去。

婆婆看着竹梅喝完,接过空碗,打着哈欠,又睡觉去了。

房子里又沉寂下来。炕墙上亮着一盏昏黄的菜油灯,灯焰一摆一晃的。竹梅感到十分孤独和难受,她想,要是国锐在身边,跟她和和气气,照顾她和孩子,该多好啊!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她又看看刚生下来的孩子,孩子并没有多么泣哭,仿佛还没睡够似的,裹在小红被中,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远处传来几声鸡啼,然后又是叫人心慌的寂静。

竹梅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似的,全身感到虚虚飘飘,一点气力也没有,但神志却十分清醒。她借着灯光,静静地端详着这个刚从自己体内生出来的小生命,内心真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半个钟头以前,他的灵魂还在天界,现在降生在这个世界,附在一个小小的肉体上,将要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他究竟是个苦命儿呢还是个幸运儿?要是国锐和她离了婚,这个小生命必将跟自己生活,那他就一定是个苦命儿。看来这命是确定了。“苦命的孩子啊,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个悲惨的人世?为什么要降生在这个不幸的家庭?你不该来,你确实不该来。可是,你睡得这么安详,这么坦然,害怕我心里难受,竟一声也不哭。啊,我的孩子,看样子,你是一点也不后悔。你这胖实的四肢,这圆圆的脸蛋,多么叫人心疼啊!你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生命的一部分……难道国锐不知道我要坐月子,竟一次都不回来!可见,他是个没有良心的人。”

自生下这个孩子以后,竹梅就全心倾注在孩子身上,她精心照顾他,喂养他,生怕他不乖爽。尽管她恨国锐,却不恨他的孩子,反而加倍地疼爱。这也许就是母亲的天性,也是这个世界应该存在的理由。人们啊,让我们永远永远爱我们的母亲,她或许在其他方面有过失,但在我们身上,她的确无可指责,我们无论用什么方式都报答不了母亲对我们的恩爱。

第二天,婆婆托人到玉石镇,向娘家报告了竹梅坐月子的消息。竹梅的母亲当天就来看她的女儿,带来鸡蛋、白面、糖酥饼滋补她的身体。竹梅母亲把竹梅整整伺候了一个月。这一个月,竹梅没有做过一顿饭,没有洗过一次尿褯。母亲给她端吃端喝,母亲给她说宽心话。但竹梅对国锐一个字都不让提,只要母亲一提国锐,她就哭个不住。说起孩子来,竹梅就随和着母亲,脸上浮现出笑容。

过了满月,母亲要回去的时候,竹梅反而比生孩子前风光了,肉皮也嫩了,脸上有了红润。

母亲回去以后,竹梅在家待了十多天,就和孩子一起到娘家去了。在娘家,母亲继续像照看孩子似的侍侯她,以至让她嫂嫂有些嫉妒。

有一次,她哥哥豫才从学校回来说,国锐前一年冬天调到陆云专区,工作很出色,受到省教育厅的嘉奖。三月份赴兰州参加教育工作经验交流会,回来路过县上,在县一中作了一次报告,人们对他评价很高。豫才说这话的时候,竹梅却一次都没有打断,只静静地听着,好像这是她自己的荣誉。听完,她深深叹息了一声。她虽然恨国锐,但心里还认为他是自己的男人,因此,总希望他好,总希望他能走在正路上,把工作干到人前头。

这一阵过去之后,她心里又火烫一样难受,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悄悄哭了一阵儿。

这年秋天,孩子过了半岁,一天,竹梅突然接到文川县人民法院的一份应诉通知书。她知道事情不妙,就于第二天清早抱着孩子去了文川县城。

进了法院大门,值勤人员问明情况,领她到民事法庭门口,说:“你先等一等。”

竹梅只好抱着孩子站在门外等,她发现这里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个个表情严肃,紧紧张张忙忙碌碌,她凭着自己的理解能力判断,这些人手里都操着生杀之权,这里的空气也和外边不同,阴森森的,有一种杀气。一个老人无精打采地蹴在墙角,衣襟参着,纽扣不全,腰间束一条烂腰带,全身缩成一团,胡子叫风吹着,一翘一翘的,看上去十分可怜,不知这人犯了什么罪。她又联想到自己,莫非自己也是犯了罪的人?心里感到一阵恐惧。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腋下夹一个公文包从东边过来,开了门,把里边整理了一下,叫竹梅进去。竹梅一进去就头晕,她急忙坐在门边的一条长椅上,一会儿头脑才清醒了,她想,这也许是自己心情紧张的原因。

这时,国锐也走了进来。竹梅一看见国锐,气得把头一甩,起身坐到里边的一张单人椅上,仍旧注视着门口,她不敢看刚才进来的那个人,也不愿看见国锐。

那人约有四十岁,衣着整洁,态度和蔼,当国锐进去时,他甚至站起来和国锐握手打了招呼,然后坐在办公桌后边自己的位置上,打开卷宗,说:“我姓林,院长委托我办理你们这一案件,现在双方都按时到了,很好。”

竹梅心咚咚直跳,以至全身发抖,她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场合,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气氛,因为这是决定他们全家命运的地方,她内心十分慌恐,她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现在完全操在这个人的手中,他和国锐是串通一气的,你看国锐那安详自若的样子。但她又想,我并没有犯什么法,我是受害者,法院应当为我辩护。就是十殿阎君,他也惩罚的是坏人,伸张的是正义,我倒怕什么?她反而挺直了身子,注视着审判员的一举一动,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申述自己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