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回声

第5章

这个约定让我追悔莫及。那时候的牛金岭已长得像个成年女生了。她个子不高但胸脯很厚,最要命的是她脸上已经生青春痘了,每次我近距离地看她,都会被她那油亮油亮、裹着黑头的青春痘吓得闭上眼睛。我发誓,宁愿下河捉满身都是痘痘的赖蛤蟆,也绝不碰牛金岭的脸。

其实我说这些都是借口,重要的是我惧怕牛金岭。她平日里性格内向,不苟言笑,从来不跟男生说话;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一母所生,她和牛玉琴的性格竟然有那么大的差别。上初中的时候,牛玉琴是班上的文艺委员,她最喜欢唱的就是革命现代京剧《杜鹃山》,柯湘有段最著名的唱段:

“乱云飞,松涛吼,群山奔涌……”

只要她一张口唱,我心里便:

“枪声急,军情紧,肩头压力重千斤,团团烈火烧我心!”

当然,牛金岭个子比妹妹矮,也没有妹妹漂亮,她唯一高过妹妹的是一对胸乳和滚圆的屁股。

上初中的时候我们都已经集体转移到公社联中了,我非常喜欢上体育课。因为上体育课就意味着能看到牛金岭的身体。每次跳绳或者是翻木马,她的胸乳总是按捺不住地上蹿下跳,像怀里揣着两只小兔子。这一年秋天,公社里学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要从我们学校里找饰演李铁梅的女演员。导演挑了半天才选定牛金岭,说她长得有大人样儿。她果然胜任这个角色。只是有一回出了意外,戏演到第八场《刑场斗争》,爹爹和奶奶被枪杀,两个鬼子兵架着她返回台上时,用力往前一甩,由于甩得过猛,她屁股重重地坐在地上。舞台的地板不结实,瞬间断成两截,她被夹在了舞台的空隙里,来了个人仰马翻。后来同学们给她起了个很形象的绰号“炸药包”。

庄宝盒似乎非常了解我的性格,胆小怕事,从不做违反纪律的事。就连我偷看牛金岭领口这事儿,都被我记在日记里作为检讨,为此,我两个星期都不敢正眼看她。庄宝盒不止一次地诱惑我,如果我敢摸了牛金岭的炸药包,他就给看样好东西。

他说的好东西是一本厚厚的书,蓝色的封面,泛黄的纸张,这本书经常搁在庄宝盒的书包里,是老庄从青藏线上带回来的。据说,当年庄宝盒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老爸就已经在为儿子出生做准备了。高海拔地区没有专门的医生,部队的卫生员是个胎毛未褪的小伙子,没有结过婚,都不知道女人长什么玩意儿,让他为老婆接产,简单是开国际主义玩笑。因此,老庄找卫生员去玩,顺手把人家的《赤脚医生手册》揣到大衣里带走了。那本书足有一块砖头厚,里面醒目地画有男女生理结构及外阴图。老庄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来不及送总医院,他完全可以自己为老婆接生。

这本书最终没有派上用场,倒成了庄宝盒性启蒙的最生动教材。他痴迷于这本手册,连课都不好好听了。老师在上面讲,他就把书搁在抽屉里,在桌子上挖一个洞,假装睡觉的样子偷看。他有不少死党,都用糖果或者小玩意儿交换看过书中的图画,只有我坚定地不接受这份诱惑。

那个时候山外正进行轰轰烈烈的运动,山里也有波及但基本稳定,教育界掌权的是教改会,有工人、农民和“臭老九”,俗称“三结合”班子。

我上初中的时候教改会试着开设卫生课,把性教育作为卫生课内容之一。当时性教育绝对是禁区,全国都谈性色变。工人代表说,与其让孩子们在黑暗中摸索多年,还不如教他们一两招儿,这样有利于孩子的成长。农民兄弟就憨厚地点头表示同意,举例说,谁家没生过牛、配过狗、骟过猪?男女那点事儿对于孩子们来说太司空见惯了;再说,农村全家人睡大炕,大人在炕这头儿造小人儿,孩子在炕那头儿照样呼呼大睡。于是“臭老九”从眼镜后面拿目光扫视众人,暧昧地说:“要不就试试?反正也就是纸上谈兵,不能来真格的。”

那时候出了一部电影《决裂》,批判得也是旧式教育脱离实际。有一个最精典的场景,一位老师戴着厚厚的眼镜片,手拿教杆大讲马尾巴的功能,引起了全国观众的同仇敌忾。后来经过事实证明马尾巴确实有它的功能,比如能保持马儿奔跑的平衡,夏季可驱赶蚊蝇、消暑降温,还可以繁衍生息,躲避敌害,保护自己等等。

上卫生课,全体教师一直认为最难讲的就是精子如何和卵子结合。上这种课不能跟上物理、化学课那样亲自召集学生实验。于是,教改会就把这一最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吕老师。吕老师还是处女,实践能力差,但是理论非常精通,说话也大胆,她反复给同学们讲,精子是从男人的睾丸里产生出来的,卵子是从女人的卵巢里产生出来的,当精子和卵子一结合,就诞生出小宝宝来,但同学们整堂课一句也没有听懂。庄宝盒忍不住地大声嚷嚷道:“什么叫睾丸啊,这个睾字真难记!我们都听不懂,老师能不能在黑板上画出来?”

吕老师的手便僵硬在那里,思索了半天,才在黑板上写了个大大的“睾”字,然后在“血”和“幸”两个字节上分别画了两个圈,气急败坏地转身说:“记住,这是两个字合成的!血在上,幸在下。男人们一血脉偾张,女人们就幸福了!这就是睾丸的睾字!”

我相信这是吕老师上得最生动的一堂生理课,以至于数十年后我仍从中受益,绝对不会忘记这个“睾”字的写法,而且知道它是男女幸福的源泉。

那天吕老师讲到这些的时候庄宝盒再次浮升起诡秘的笑容,这笑容再一次使我神情恍惚,想到了他书桌里的那本书。它对我的诱惑太大了,我表面上拒绝,内心里充满了渴望。以至于以后许多晚上,我徘徊在他的家门外,期盼着他能从窗子里看到我,怜悯我作出的屈服,借我一阅那本书。

然而我空等了好几天,庄宝盒始终没有出现。父亲看出了异常,隔着窗子喊我:“书盒子,你在外面转悠什么?面儿也不照,是不是惹什么祸了?”

大人的思想永远停留在我还是个孩子上,他经常说我“七岁八岁狗也嫌”,可我升初中那年已经十二岁了,内心悄悄爬上一些色情的东西。比如洗澡的时候瞧着大人们裆里的玩意儿,比比谁的大、谁的黑;我还会独自对着镜子,把小雀儿拨弄成红萝卜,感受那种又胀又痒的感觉。比如有时候我会对着牛玉琴的背影和牛金岭的胸口发呆,特别是经常日理夜想那本书里的内容,简直不能自制。

一天晚上我忍无可忍,借口上茅房偷偷溜到宝盒子窗前,攀着窗子朝里张望,才发现宝盒子正趴在凳子上,裤子脱到膝盖,接受老子对他的惩罚。老庄用军用皮带抽打他瘦小的屁股。因为光线的关系,庄宝盒的屁股呈现出一瓣大、一瓣小,一片白、一片暗的效果,这不由得让人看了心惊肉跳。看来他正遭受到有史以来最严厉的家暴,皮肤被抽起一道道紫色的痕迹。

老庄一边抽打一边凶狠地逼问:“书是不是你拿的?你年纪轻轻为什么不学好?非要看这种黄书。”

小时候我也常挨父亲的打,不过父亲打我,从来都是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打在身上像搔痒一般,而老庄手则是轻轻扬起狠狠落下,这种教训孩子的方式让人震惊。宝盒子趴在凳子上,像只被扒了皮的狗,可怜巴巴;我甚至看到他裆里那只小雀儿和卵蛋,瑟瑟地缩着头,吓得几乎要缩到肉里去了。

我父亲曾多次指责老庄家的教育方式,但无济于事,老庄前头答应,回过头去照样对儿子施暴。母亲则表示出对他的充分理解,教育孩子是门大学问,说好说,做起来难。庄宝盒已经成了老师眼中的问题孩子,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向老庄抖落一大堆不是,其他家长也群起而攻之。他的假期通知书里永远是这样开头:

“庄宝盒同学品质较好,道德端正,但是……”

老庄从来不看下面的内容,因为下面都是儿子的罪名了:

课堂上自由散漫,

从不完成作业,

字迹潦草,成绩不理想,

贪玩,爱挑拨同学关系。

最重要的一条:上课看黄书,传播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正是这最后一条,让老庄决定彻底修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