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从山顶一直走到山底,意味着要用手支撑着身体走出十里路,山里遍地都是砂砾,路边还时常伸出带刺的灌木;尤其是夏天,路面上经常会蹿出蜥蜴来,它们仓惶地跳来跳去,不小心就钻进凉鞋,被踩得血肉模糊。
我不敢作声了,好像我的描述从来就是一种虚幻。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高中,成年以后我还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心理学家分析是我缺乏自信。小时候我害怕庄宝盒和我打赌,即使我有一千条理由,在他的无理反缠中也会一败涂地。庄宝盒会在我的退缩中狂笑不止,他的追随者也都跟着笑得面目狰狞。我完全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下,有时一连好几天都在他们的耻笑包围之中。无论我走到哪里,在什么场合下,他们都会拿出这件事来羞辱我、笑话我。
从那时候起我就坚信一个真理,善良也是一种懦弱,善良的结果是倍受伤害。
好在有一个女同学总是在关键时候站出来,郑重地对同学们说:“我信!何书盒同学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件事我都信!”
她就是牛玉琴。
牛玉琴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的同桌。
我俩同岁,但她个子却比我高出一头。她是鹰愁峰背后、水磨头村村支书的小女儿。这个村是农业学大寨的模范村,远近闻名。按道理说,水磨头村比任何一个村都有办校条件,但牛支书偏偏不同意。他的两个女儿也要翻过高高的鹰愁峰,到山南的联小来读书。我从来没有翻过那座高山,它像一堵墙一样横在天地间,每天云雾缭绕;我更没有去过水磨头村,我只是每天看到,有一条白带子挂在山脊上,牛金岭说,那是她每天上学必走的路。
牛金岭是牛玉琴的姐姐,也在这所联小上学,和妹妹同在一个班上,是一个胖胖的女孩。
牛玉琴是学校的校花,班级的睛雨表。带课老师柳玉卿是从后山里来的,他非常崇拜或者说惧怕牛支书。害怕牛支书当然就害怕他的女儿。牛玉琴说什么时候上课钟声就会恰如其分地响起来,她说什么时候下课老师就会声嘶力竭地喊:
“生产队要收割苞米,都到操场上集合!”
我相信她的那些威严都是她爹带给她的,不过她充满了正义感。她的样子很像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姐姐玉荣;她也从不刁蛮,只有一次例外。有一天,柳老师把劳动课改成去收橡子,牛玉琴对我说:“你甭去,我们也都不去!”
橡子一直是山区人们的主要食物,橡子面的味道虽然不好,吃多了干得拉不下屎来,但总比饿肚子要强。青黄不接的时候,山里人都把橡子磨成粉食用。我迟疑地听着越来越紧密的钟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骑在教室的门坎上,不知是进还是退。
牛玉琴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把我堵在门口,说:“你听我的没错!我们村都拿橡子面来喂猪了,他们还敢收来给社员吃。我告诉爹,公社会开他的斗私批修会。再说了,摘橡子要到鹰愁峰的后山,乡下同学干完活可以直接回家,你们城里的孩子迷了路怎么办?”
“可是,这是柳老师的安排。”我支吾地说。
牛玉琴让我直接走人就是,她会跟柳老师说。后来我背起书包回家了,柳老师果然没有问我。而庄宝盒执意要跟着上山,结果他遇到一条胳膊粗的花蛇,吓得抱着树干滑到地上,被橡子树把肚皮磨得跟蛇皮差不多。
柳老师用了三个多小时才背着他送到厂医务室。伤在肚子上不好包扎,医生只好消了毒,用紫药水乱涂了一阵,乍一看很像肚皮上趴着许多毛毛虫。他为了哗众取宠,故意用绷带把一条胳膊吊在脖子上,像样板戏《红灯记》中跳车摔伤胳膊的叛徒王连举。他借着这副样子,连值日卫生也不打扫了,一逃就是好几个星期。
对于上山采橡子这事,庄宝盒耿耿于怀,有一天他问我:“牛玉琴怎么啥事都向着你?”我故作淡定地说:“可能她觉得我有理吧!我妈说过,向人难向理!”
“你不上山采橡子居然有理?你有什么理?”庄宝盒没想到,我甩出这么一套理论,可他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我和牛玉琴是偶然分到一个桌子上的,从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觉得我俩似曾相识,没有陌生感。我想她也一样,当我抱着书包站在桌子前时,她下意识地“呀”了一声,很快就移走了摊在桌子上的书。柳老师赔笑着说:“牛玉琴同学,今后你要多帮助他!”
牛玉琴把板凳朝我这边挪了挪,然后双手伸直,坐在我的旁边,脸红得跟鸡冠花似的。
那是我第一次跟她坐得那么近,那年,她小学还没毕业,但已经开始发育了。天挺热,她穿着件粉红色的小褂,上面夹杂着许多白色小碎花;尽管衣服是宽大的,但掩饰不住胸前那两小坨隆起。妈妈说,农村孩子发育的早,庄宝盒则无不恶毒地说:
“你看见牛玉琴胸脯上那一对东西了吧,我早晚会摸一摸。”
庄宝盒要摸牛玉琴,这让我莫名其妙地焦虑。
这大概是我性意识模糊的开始,那时候我十一岁了。要按这个推论,庄宝盒的性意识应该开始于两个月前,因为他比我大两个月。感到明显变化始于一件事,我偶然间发现了庄宝盒的一个小秘密,他经常偷爬到女生厕所的墙壁上,听女生小便。每当那边泉水叮咚,他的小雀儿就会肿成一支红棒槌,尿尿也尿不成一条线。我讨厌他那样做,但又不敢制止,于是我也开始关注自己,每次我听女生尿尿时,裆里的小雀儿还是小雀儿,一点变化都没有,这让我格外沮丧,担心自己发育不全。
现在回忆起来那叫情窦未开。
那天当我听说他要摸牛玉琴的胸的时候,不屑地说:“你做梦吧!你敢摸她的胸,我就敢摸她姐的脸。”
摸胸和摸脸不是一个概念。牛玉琴和牛金岭在全班乃至全校都是最高贵的女生,敢摸她们的胸无异于摸老虎屁股。听了我的牛皮话庄宝盒跳起来,同我拉钩上吊,然后,他便借着课间操的时间与女同学商定来一场攻城大赛。
那个年代我们穷得像孙子,但快乐得像大爷。家长没钱给买玩具,我们就就地取材。“攻城”是孩子们最流行游戏,男女不分性别,自动分成两派,在空地上画出两个城堡。甲方的通道正好在乙方城堡的外围,相反,乙方的通道也正好要经过甲方的防区。无论是甲方想攻进乙方城堡,还是乙方想攻进甲方城堡,都需要合力突破对方的防线。如果被对方推出界外或者拉进界里,都算牺牲或做了俘虏。一方人数减少直至被占领城堡为败。
庄宝盒有意和牛玉琴互为对手,成为双方的将军,我当然乐意当牛玉琴的士兵。当牛玉琴带领众将士沿着通道冲杀过来的时候,几乎没遇到抵抗便站到了城堡中的临时兵营里,剩下来只要她大喊一声,我们便发起攻城,凭借人数的优势,不久就可以大获全胜、鸣锣收兵了。
庄宝盒的阴谋直到这一刻才显露无疑,他站在守城队伍最靠前的位置,当牛玉琴带头冲过来的时候,他用结实的胳膊把牛玉琴抱得严严实实。小伙伴们毫无察觉,全体队员行动统一,跟随在牛玉琴的后面。这源于我们平时所受的教育,都把对方视为敌人,勇敢无畏,哪怕牺牲到最后一兵一卒,也要占领对方的阵地。牛玉琴是我们的精神领袖,她强壮的身体简直就是庄宝盒的恶梦,她一面用身体死死地护住队员,一面拼命向对方城堡靠近;她的一支脚已经深入到对方的圈子里了,只要我们从她的身后突进去就大获全胜了。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有一支邪恶的、黑乎乎的手隐蔽地伸进了牛玉琴的小褂里。牛玉琴从不穿内衣,庄宝盒声东击西的战术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他像玩泥巴球那样,恣意地揉捏着那一对软绵绵的肉球。
后来他私下里对我说:“手感太奇妙了,太光滑了!简直就是一对小玻璃球。”
女孩子的胸乳怎么会像玻璃球,这个比喻让我困惑多年。长大成人后,我曾做过实验,却怎么也没有他说的那种感觉。
但那次阴谋得逞之后他言之凿凿,何况我有言在先,如果他摸了牛玉琴的胸,我就得摸牛金岭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