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瘗青山2
我想,年幼的哲宗是抱着置你于必死的心态贬你而去的。有 时候,事情也往往如此奇妙。年轻时期的跌宕起伏、命途多舛并 不见得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很庆幸,你早已在壮年得志之时 领略了命运的残酷。晚年流寓海南反而平添了几分随遇而安的淡 然,你已坦然接受了这段非凡的旅程。
我时常在想,对于诗人的人生而言,京城的衣锦繁华、急管 繁弦, 杭州的醉美湖山、欢宴交游, 是否会显得单薄?蚌病成珠,诗穷后工,这仿佛是文学史不变的规律。一场天涯海角的征程却 好像是命运特意的调度安排。相传,苏轼渡海之前,论诗歌时人 还“苏黄”并称,渡海之后,黄庭坚再读苏轼已自叹弗如。诚如 宋人所言,贬至海南并不是苏轼的不幸,逆境是时代对这位文学 天才的玉成。当你阅尽世间风景,饱尝人间百味时,自己也不禁 放声感慨“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元符三年(1100),徽宗即位, 大赦天下。你以官复奉朝请的 身份奉诏入京,朝廷清野都以为你此次北上,定当升任宰执。不 知是你厌倦了朝堂的纷争,还是上天不再想见一代文宗卷入政治 的风波。在你入京途经常州之时,文曲陨落,士林恸哭,庶黎哀 悼,文坛缟素。
都说古者身死而名俱灭,真是不计其数,何可胜道也哉?然 而,你注定是与众不同的一个,你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旷古奇才。 你的埋骨茔上不仅不是一个终结, 相反, 更像是一个争议的开始, 一个文学新时代的启幕。生前他们忌惮你诗文的流播,使你屡屡 遭罪,死后他们依旧感觉那力透纸背的文章,如芒在背。即便到 了身后,依旧是非不断。
徽宗崇宁二年(1103) ,在你去世后两年, 《元祐党籍碑》横 空出世,适时蔡京拜相,碑文为其手书。这是一个要以“旌别淑 慝,明信赏罚,黜元祐害政之臣,靡有佚罚”来昭示天下的黑名 单。我在国家博物馆见过这块碑,有趣的是,当时的大诗人几乎 全部在列,不仅“苏黄”赫然有名, “苏门六学士”亦无一幸免。 一时间苏轼诗文及苏轼“附丽”者的诗文全部被要求禁毁,文学 的一场浩劫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政治,又一次把一位诗人推上了风口浪尖,即便是你入土为“安”之后也未得半点清宁。
然而,历史是公平的。几十年后,当汴梁城满地狼烟,那些擅秉朝政的达官贵人或丧身兵戎,或虏为北囚,或沦为南渡衣冠 的时候, 皇家又重新想起了你们, 给予你们新的评定。 “元祐党人” 随即变成了“元祐忠贤”,一个要“第其首恶”的黑名单瞬间变成 了表彰贤达的旌奖表,党人子孙更以先祖名列此碑为荣。政治的 波谲云诡、风云变幻往往如此,冷酷又可笑。这一生,你经历的 太多太多,早已看淡了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人生须臾,却历尽 世事纠愁,我想苏轼泉下有知,看到这场闹剧,也定然一笑置之 了吧。
人生有两处颇值得纪念,一处是生地,一处是葬地。一个是 人生旅程的开启,一个是生命轨迹的终结。然而人其实并不能择 其生地,却可以选择归葬之所。
你说“是处青山可埋骨”,这种豪情, 和当年“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死便埋我”的气度是何等相像。可你不是刘伶,你在 任情的酒坛中纵然沉醉却终究可以自拔,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 你对身后之事,做出了最理智的安排。故土眉州,路远山遥,你 怎会忍心让老妻少子扶柩千里。常州虽然曾为任所,孤坟千里, 举目无亲,亦终非所愿。我回想起了你当年在御史台监狱里“与 君世世为兄弟”的誓言。此时弟弟苏辙正在颖昌,小儿子苏过恰 在斜川。况且郏地水深土厚,东近汴京,既可“表恋阙之微诚”, 亦可尽兄弟手足之情。
于是, 建中靖国元年(1101),苏轼病故, 遵其遗愿, 翌年安 葬于汝州郏城上瑞里。
历经五朝,宦游四十载,历任三部尚书,八州太守,三起三 落,四海为家。苏轼太累了,他必须要以一场长久的休眠来告别 这多事的时代,他太需要在颍河之滨那厚厚的黄土中静静地安睡 了。
青山玉瘗,有龙则灵。你的归来,让青山焕发出了灵性;你 的浸润,让荒原卓然不凡。千年来,多少达官显贵,骚客文人, 野老村夫,怀着朝拜的心,乘着颠簸的马车,坐上晃悠的轿辇, 或衣冠锦绣,或粗衣麻鞋,走过乡间崎岖的小道,只因这苏坟一 堆土,来此瞻仰,来此祭奠,来此缅怀。
一座城只因一个人而变得不凡。有多少城市我们匆匆来过又 匆匆淡忘,钢筋水泥几乎成了所有城市的名片。大厦高楼磨灭了 一个个城市的个性和历史。可是终有一些城市,却总能让你葆有 心底的敬意和感动,留在记忆不可磨灭的深处,因为那里埋藏着 民族文化不朽的灵魂。
多希望我们轻轻的脚步不曾搅扰一段沉睡千年的清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