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玉瘗青山1

玄霜

第4章 玉瘗青山1

生前,你历经宦海浮沉。

逝后,你看尽人世代换。

史事更迭如斗转星移,万象存灭似白驹过隙。

秦砖汉瓦,唐宫宋阙,尽皆付与了断壁颓垣,衰草寒鸦。 朱紫衣冠,簪缨冕旒,早已湮没于滚滚风尘,孤冢荒茔。 然而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披衣长坐,挑灯展卷。

那一篇篇带着千年余温的文字,依旧让人不尽感动!

——题记

我曾瞻仰过天子皇陵,也曾祭扫过能臣名卿之墓,更曾凭吊 过才子淑媛。在商业大潮之下,多少缅怀在滚滚人流的吟赏闲游中失去了敬意。我万分庆幸,三苏坟是远离喧嚣的。驱车走过几 十公里的乡路,一颗浮躁的心,载着一路的仆仆风尘,变得越发 冷静和虔诚。

三苏园刚刚接受了一场雨的洗礼,在这个初冬,显得格外清 冷,鸟雀丝毫不受远客的惊扰。踏着松软的泥径,走在翠柏掩映 的古道。抚摸着受过近千年风吹雨打的石兽,穿行过各朝各代纪 颂的碑文石刻,我终于,走近了那方石祭台,那堆黄土垄。

这是一方并不起眼的坟垄。我无法想象,就在这里一代词宗 安放下了他写满传奇、跌宕起伏的人生。我难以置信,这三尺见 方的坟茔就是赵宋文脉的沉重落款。

我一直以为,你的生命是在乌台案中终结的,是在你含泪落 笔,毫端蕴血,写下那句“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 的时候。是夜,御史台里柏影森森,乌啼阵阵。鸟之将死,其鸣 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时的你,早已看破了世事人生。 你的一颗心,早早地埋葬在了宵小倾轧与罗织的阴霾里,此后种 种不过是沧海寄余生。

可是从古至今,历史和命运从来不会轻易地放过一个天才。 两千多年前,孟老夫子就已发出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 嗟叹,早你一千多年的太史公在遍观前贤后发出“盖文王拘而演 《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 乃赋《离骚》;左丘失 明, 厥有《国语》;孙子膑脚, 《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 世传《吕 览》;韩非囚秦, 《说难》《孤愤》;《诗》三百篇, 大抵贤圣发愤之 所为作也”的感慨。

你虽然曾经少年得志,得到文坛盟主欧阳修的提掖嘉奖,得 到仁宗皇帝的延誉,受到高太后的宠信。但是“乌台诗案”却无 情地一度将你推向了人生的悬崖,而晚年一贬再贬,直至海南,更是让你饱尝了妻离子散、颠沛流离之苦。

我始终无法忘记你在贬谪黄州五年后,奉召赴汝州时在《谢 量移汝州表》中向神宗的倾诉:

“只影自怜,命寄江湖之上;惊魂未定,梦游缧绁之中。憔 悴非人,章狂失志。妻孥之所窃笑,亲友至于绝交。疾病连年, 人皆相传为已死;饥寒并日,臣亦自厌其余生。”

都说你是带着久在樊笼、复得返自然的欢欣奔赴黄州的。那 “大江东去”的豪迈, “千古风流人物”的激昂。那“挟飞仙以遨 游,抱明月而长终”的豁达,仿佛印证了你的坦然。可是谁又能 体谅那丧子失家、恍如惊弓之鸟的悲凉与惶恐?谁又能说这种豁 达不是对人生的参破和被命运逼迫的坚强?

元丰八年(1085),神宗病逝, 高太后临朝称制。此后近十年, 是你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也是你可以在政治上大有作为的时候。 可是, 你是一个刚肠疾恶、不会逐流附会的人。王国维说: “三代 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无文学之天才, 其人格亦自足千古。”你耿直的品格、君子不器的信仰终究未能让你成为附丽之人。王安石变法之时, 你力斥新政之非, 不惜与皇命相悖;司马光执政之时,你又直陈矫枉过正之失,不 顾与同党相违。你是不合时宜的,既不能容于新党,又不能见谅 于旧党。你的纯粹和完美主义使你更适合做一名诗人而不是政客。 所以你的弟弟尚能官入宰执,而你却两度去京,司牧诸州。

然而即便如此,这样的境况也没有持续几年。1093 年,高后 病逝, 哲宗亲政。你因不能见容于当朝, 被一贬再贬, 过岭渡海, 直贬儋州。放逐海南,这可是仅比问斩罪轻一等的处罚啊!

我一直在想,若非当年的乌台诗案,流离暮齿的你是否能承 受这样的挫折。那次是你心灵的死亡也是你精神的新生。岭外音 书断,何况是在距离五岭还有数百里之遥的儋州?那里还是圣教 未化之土,蛮夷恣纵之乡,瘴疠横行之地。有多少纵横于朝堂的 贬谪之士从此一蹶不振,有去无回。

当年韩退之被贬潮州,行至蓝关便凄怆难行,给侄孙韩湘子 道下了“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诀别。

当年李德裕两度为相, 破虏诛叛, 功成北阙。晚年被贬崖州, 却也难免沦身瘴海,骨葬南溟。

他们不过是前朝故事,相去未远,饱读诗书的你岂不知道这 岭南、这崖州的险象环生、前途未卜。饮食不具,食芋饮水,医 药全无。而此时,你已是年逾花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