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陈仓满当然知道,狼咬儿说出口的话,也正是眼前这些袖着手没吭声的庄稼戏子肚子里一直在嘀咕的猫腻儿。他站在那儿跟着大伙嘿嘿地干笑了几声,装作一副并不见外的样子接过咬儿的话茬说:“你小子这话还真说对了。眼下全国都在搞新生活运动,㞎屎尿尿这档子事,还真有一宗‘卫生税’要缴。不过,咱们毕竟是乡下嘛,胡拉乱撒找个土坷拉也就把尻渠子蹭了。眼下咱们这个民国政府呢,我看也是叫河东唔些个日本人闹得腾不出手脚,眼目下还没顾到抓讲卫生的些碎事儿。明儿个,那要是上边传话下来开征‘放屁税’,我这个保长的细胳膊还真的扭不过人家那粗大腿,咋办哩?肯定也照征不误。抗日救国,匹夫有责,这点道理你小子总该懂!”
从保长嘴里出来的这句大面子官话,却不知冲撞了咬儿嗓门眼子里那根虫子,只见这厮几乎是吼着回敬了人家一句话:“哎,我说满叔,你把你那老嘴擦干净点再说话好不好?你说谁放屁哩?既然我们这些种庄稼的奴脸鬼都让您老人家一棍子扫到‘屁夫’那一档子里边去了,依我看,您老人家要我们去救的这个国,它也不是个啥正道东西!”
几个掂枪的一听,东村这个臭戏子对陈保长竟如此轻慢,连带着让他们一张脸面也没地儿搁放。那个领班模样的串脸胡马上就接茬问:“哎,我说咬儿,你个狗湿的说的唔是人嘴里吐出来的话嘛——还是狗屁眼胬出来的臭屁!你把保长当你家墙上挂的赖报子耍呢?老汉咋说也是一把年纪的人,让你在自家门前这样上下抹洗合适不?告诉你,你小子这话我听着就是对抗官府!对抗保长也就是消极抗战!妈日的,到你家门前大半晌了,半碗凉水都没讨上一口,还叫你这个大人厢骂了个人鬼不是!不缴粮草你小子还有理了是不?实话告诉你,你再敢站在这儿胡掰嘴,小心老子把你个狗湿的当下就带到镇公所去交差。到时,有你娃儿好看!”
狼咬儿哪是平处卧的狗。一看西村这个二货居然狗仗人势地在那儿多嘴,并不怯火地提高嗓门转脸对着他问道:“得槌,你掂个烧火棍就抗日啦?羞你家个先人板板去!你魏爷爷再没饭吃,就是到茅房去偷嘴也不会眼热你娃儿这份当狗腿子的官差!咋,我跟保长叔说句话么,马槽里咋伸出来你这张驴嘴来?”
这个小名叫得槌的小伙,在西村那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一看狼咬儿今日成心是和自己过不去,便一拉枪栓做作出要逮人的样子往前走了两步,身后那个一同来的低个儿小伙做作地扯了扯他的衣袖,用下巴指了指陈仓满,示意保长在那儿似有话说。
一直站在一旁眯着眼冷笑着的陈仓满,此刻慢慢地摆了摆手,那个叫得槌的小伙难得有了台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乖乖收起手里的家伙呆在哪儿再不吱声。
只见陈仓满脚没动地儿,依然不温不火地对一群傻着眼的村民们开了口:“哭泉镇第十一保户下,再的人日子不好过,我陈仓满绝对一百个信。你魏九成的日子,过得那可是比一般人滋润得多哩。不说别的,隔河三省十八县,那个村头的‘十三花’席面上的酒盅儿你小子没品咂过?嗯,吃了主家黑漆碟子端上来那些下口软乎的,褡裢子少不得还揣几块能带回来干硬的。谁都晓得,你们线户家的驮驴都不吃晒干的秋面馍馍,你说,这份殷实谁和东留马的人能比,嗯?”
看到咬儿再未开腔,他接着自己的话头继续给大家说叨:“大前年,落雁滩遭大涝,去年秋冬又遇上旱灾,这些都没一丁点儿假。可是,你魏九成遇上在灾年依然一把能掏出一摞白花花的响圆从财东家手里买走几亩壕地,这件事情总不是我青天白日在这儿信口胡捏的。咋啦?这阵子咋在稠人广众面前哭穷呢?说轻点,你娃儿说话看不来时下,掂不来事情的轻重;说重了,你小子这是故意煽动暴民抗粮,扰乱地方治安。让你到镇公所去受那憋屈,那真怠慢了你这个大人厢呢。洽川县的大牢,这几天虽说已经人多的要排队,凭着邻村人这点脸面,陈某我还是能找个熟人搭话,给你这个大人厢匀间阳面带窗户的号子,哼!”
咬儿一听这话,心头不禁一激灵。看来,老娘荒年买地这件事儿,还真是有点不识时务呢。不说家里抽干了底垫,还给儿子脖子套上了一副活枷锁。陈仓满那一番不软不硬的话掷地有声,一时还真得让他有点张口结舌。不过,在这么多左邻右舍面前这个硬脖子受此奚落还是头一回。只见他把双手一拱,做出一副甘愿受死的样子给人家耍着横说:“喂,陈大裤裆,照你说的也行。我魏九成在你眼里一眨眼就变成了东留马的大户财东,这真是个大抬举哇。不过,我这个大财东今日就是有粮不缴,咋啦?本人呢,早想去衙门吃几顿公家的牢饭。咱这就走,免得去迟了人家衙门把门关了喀!”
站在人后一直没有搭腔的老媒旦一看,自己这个倔儿子老毛病又犯了,赶紧豁开人群冲上前去,劈头盖脸地对着咬儿抽了一顿巴掌。一边抽一边做作地喝骂起来:“你个狗湿的说话一满是驴吃苤蓝满嘴胡拌,你以为你是保长他外爷呀?走,往回走。一村人的事情,跟你有个屁相干……”
陈仓满一看东村这俩母子还真是个人才,在稠人广众之下给他惹了这么个红脸,一唱一和这就算没事儿了。看见咬儿被老媒旦连打带推着就要抽身走人,他望着着两人的背影,大着声从嘴角挤出一个字:“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