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几个壮汉脱了褂子肩抬杠撬,好不容易将此物拽上坑沿。趁着喘息褟汗的那点小功夫,有人随口嘟囔说,老辈人那阵子也真闲的蛋疼,哪来那么多闲情逸致请石匠把这些拐七趔八的字錾在石头上,真不知这些豆腐账都记了些啥鬼名堂。
这句原本无味的话语,却钻进了旁边一个小伙耳朵眼里。他不言不喘地站了起来,先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屑,慢吞吞走过去蹲下身子,噗地一声往石头的光面吐了点口水,伸出食指仔细地搓摸了一番,接着,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地出声诵读——
□□大唐贞观二年兰秋上查人口,余留马邨魏氏宗亲,门下男女计二百一十有□。旱既□甚,二麦没安;野无□草,室如悬磬;民皆饥色,路多饿殍。舍儿女犹弃弊蓰,关亲友如防寇盗;俄即人犬相食,卖妻鬻子,逃甘陇无数。□□□月,全村男丁仅剩一十六口耳……
小伙子一双眼睛跳过那些铲土被铁锨角剐破的石面缺字,念到此处后,刚才已经褟汗的脊背后边立时有股冷飕飕的凉水像蚰蜒一般顺着尻渠儿直往下嗤溜。一杆似在听天书的人,立时也面面相觑不置可否。
有人这才忆起村上老辈人曾留下的一句话说,落雁滩这户魏姓人家,并不似那些从自称山西老槐树下搬来的周边村人。遥想当年,王留匿马谪居大宛,随身带来一魏姓马户在此安家筑邨,那正是魏姓一脉的老祖先。既然这块石头上的字文记载的是祖上的功德,还是趁着这个劲儿闹清楚为好。于是,有个年长点的提醒说,这块断碑的另外半块,据实是整修祠堂垫在台阶口做了跌水。几个人一听,这也不费啥事,赶忙操起各自手里的铁锨赶往祠堂,准备撬出另半块石头先看个究竟再说。
一杆人小心翼翼地来到祠堂大门前,七手八脚地开始刨挖台阶下的砖石,将另外半块字面朝下的青石翻转过来。于是,小伙子合着土壕里遗弃的断碑文字,把大概意思给大家再次讲说了一遍。
原来,这块嘉靖年关中大地震后魏家祠堂捐资树在村头照壁前的纪事碑,上边的文字记载的却是比修建眼前这座祠堂还要久远的一个村庄轶事。那些拗口的石上文字,如果换成时下他们能听懂的官话,应当是这么说的——
大唐贞观二年,落雁滩春旱秋涝,两料未收。灾情持续到第二年夏秋,坡上的麦子依然没有一穗收成。滩底一望无际的高粱刚刚长得能遮住牛背那么高低,上游又发来一场罕见的大水,眼睁睁将一滩长成的庄稼生生泡进了黄汤。立秋,赶了一场小雨,坡上撒的荞麦原本长势挺好,却开了一地花花没结一粒籽儿。直到第三个年头的夏至,天年依然如故。冬春大旱,夏秋涨河,坡上和滩底都没收下一点指望。
没指望的日子,人们就得踅摸着找点指望。在一个蝉鸣半夏的午夜,天上明月如洗,屋舍暑热难当。留马邨魏家户下有叔侄三人像往常那样,蹲在打麦场边没安枷子的碌碡上纳凉。面对无米下锅的光景,各自不免唉声叹气了一番。此时,不知那个提议说,既然天年这样不济,扎簸箕、割席子之类营生,本村又没人家那手艺,一个个只会有事无事站在坡头上扯着嗓子漫天价吼叫着唱秧歌,不如就材儿闹个社戏小班出远门给有钱人家唱个曲儿挣点吃喝,或许这倒不啻是个讨活命的法儿。
这个馊主意一经有人吵哄,戏巷那些逢年过节爱社火的人家居然一呼百应地成立起了个小摊子。两把胡琴一面锣,四片被单挡台子,操起家伙铿铿锵锵地先在自个村道演练起来。俟时,出村扎台子给人晾活儿,他们还只能赶些靠山靠沟的小庙会去露脸。结果,这号不用出多大力气就能哄饱肚子的营生,不但糊了他们一张嘴的饥寒,随身的褡裢子里多多少少还都能给家中老小揣点熟食回来。此后,村上这个“耒耜班”在周边居然渐渐有了点小名望。这群庄稼戏子一看这号事还真能当成生意来做,胆子亦渐渐肥了起来,居然一气儿把戏唱进了长安城。
落雁滩这片孽障地界,其实距离灯红酒绿的长安城并不遥远。听那些时常赶着骡子驮炭去龙王庙赶集的驮子客说,从乳罗十二连城的烽火台到龙首原金碧辉煌的大明宫,他们祖祖辈辈用脚一步一步丈量过了不知多少回了,绝对超不过滩里人一季里扶着犁跟着牛尻子在自家地头来回走过的那点路程。
当然,长安城那片地界肯定洋火的很哩。四季里,满街都晃荡着一些不用做务庄稼的王侯将相,还有那些肩膀头子上掂着褡裢子走街串巷卖宝石的龟兹人,想来撂个地摊唱唱戏,总会有人驻足围着看看热闹,随手丢几个小钱来关照。于是,过了收种的时令,这些庄稼戏子安顿好地里的活路,便结伙进城唱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