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心归何处-娘姐

第十六章

月光从棚顶的破洞斜斜洒落,在方敏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纹路。她蜷缩在灶台边,整个人仿佛要缩进阴影里。肩膀剧烈颤抖着,围裙角反复擦拭脸颊,却将未洗净的菌菇汁液蹭得满脸斑驳,像极了她支离破碎的人生。

连山看着那抹熟悉的身影,突然想起无数个清晨,方敏也是这样站在灶台前,用粗糙的手给他烙饼,发丝间永远飘着柴火的气息。可此刻,月光照亮她辫子里新添的白发,那些银丝在黑暗中格外刺眼,比石屋梁上悬挂多年的蛛网还要苍凉。

方敏的手指死死攥着围裙,关节泛白,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揉进布料里。她偶尔发出压抑的抽噎声,又很快用袖口堵住嘴,生怕被人听见。连山想起白天她倔强地与父亲对峙,坚持要送自己上学;想起她熬夜改嫁衣,一针一线都是无声的爱。而现在,这个永远坚强的"娘姐",却在无人处独自崩溃。

愧疚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连山。他想起自己方才的任性和倔强,那些伤人的话语像锋利的刀刃,狠狠刺痛了眼前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人。月光下,方敏的身影显得那样单薄脆弱,却又固执地挺直脊梁,如同石屋前那株杜鹃,即便被风雪压弯,也不肯低头。

连山的眼眶渐渐湿润,喉咙发紧。他多想冲出去,抱住这个疲惫的女人,说一声"对不起",可双脚像被钉住般动弹不得。只能隔着门缝,默默看着方敏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而那抹白发,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

“囡...” 方敏突然对着空气低语,声音里带着连山从未听过的疲惫,像被山风抽干了水分的菌草,每一个字都碎成沙哑的粉末。她蜷缩在灶台边,后背抵着冰凉的石壁,月光从棚顶破洞漏进来,将她辫子里的白发照得发亮,宛如石屋梁柱上经年累月的霜。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断锁,金属边缘割得掌心发疼,却比不过心口传来的钝痛。七年前的雪夜突然在眼前翻涌——母亲临终前,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掌按进连山幼小的掌心,说“敏儿,看好弟弟”。那时的银锁还完整,沉甸甸地挂在颈间,锁扣“咔嗒”闭合的声响,像极了命运的封印。

此刻断锁在指间转动,刻着“童养媳”的字样早已被岁月磨平,却依然像道永不褪色的烙印。她想起白天父亲撕碎入团申请书时的狞笑,想起连山躲开她触碰时的眼神,那些画面如锋利的碎瓷,一片片扎进心里。原来自己拼命守护的,在旁人眼里不过是痴人说梦;满心的期盼,换来的却是最亲近之人的抗拒。

“读书...” 她对着黑暗喃喃,指甲深深掐进断锁的纹路里,“读书才能...才能...” 话未说完,喉咙已被酸涩填满。石屋漏风的墙缝里钻进寒风,卷起灶台上的菌草碎屑,混着她未干的泪痕,在月光下飞舞。她忽然觉得好累,累得连哭都没了力气,只能将额头抵在断锁上,感受着金属刺骨的凉意。

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在学堂外偷偷张望,渴望着书本里的世界。可母亲的咳嗽声、父亲的咒骂声,还有那纸童养媳契约,将她的梦想碾成了齑粉。如今,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连山身上,却忘了自己也是被困在这深山里的人,是被命运红绳捆住手脚的“娘姐”。

断锁从指间滑落,“当啷”一声跌在青砖上,惊醒了墙角打盹的黑猫。方敏颤抖着捡起锁,将红绳重新缠上手腕,像系紧一道永远解不开的枷锁。窗外,杜鹃树的花苞在风中摇晃,几片花瓣被无情地撕扯下来,飘落在她脚边,如同她破碎的心事,散了一地。

连山缩进被子里,闻着新衬衫上残留的雪花膏味。布料柔软的触感贴着皮肤,却抵不过心口泛起的酸涩。窗外,杜鹃树的花苞在风中轻轻摇晃,有几片花瓣悄然坠落,掉在方敏晾晒的菌草上,像几滴无人看见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