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晨光像把钝刀,缓缓剖开石屋的黑暗。浓稠的雾气从墙缝渗入,在潮湿的墙面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顺着斑驳的霉斑蜿蜒而下,宛如无声的泪痕。梁柱间垂落的蛛网裹着经年的灰尘,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仿佛在诉说着被时光遗忘的故事。墙角堆积的菌草早已腐烂,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臭,与屋内陈腐的气息交织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
方敏从床底拖出个蓝布包裹,防水油布表面布满裂纹,褪色的蓝鸟图案展翅欲飞,却被岁月磨得只剩模糊的轮廓。布料边缘磨损得厉害,线头松散地垂落,像垂暮老人稀疏的白发。“背着这个。” 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将书包甩给连山时,带起一阵灰尘,在光柱中狂乱起舞。夹层里突然掉出张泛黄的纸,轻飘飘地落在潮湿的地面,仿佛一片即将凋零的枯叶,带着被生活碾压过的痕迹。
连山弯腰去捡,粗粝的指腹刚触到纸面,"入团申请书" 几个字便如火星般灼得他眼眶发烫。泛黄的纸页边角卷起,像极了方敏账本上那些被油灯烤焦的字迹。记忆突然翻涌——三年前的雨夜,他曾撞见方敏在油灯下偷偷写字,煤油味混着艾草烟,她将信纸藏进蓝鸟书包时,眼里闪着和此刻同样慌乱的光。
方敏扑过来的瞬间,书包带如蛇般缠住她的手腕,银锁断口处的红绳深深勒进肉里。"别看!" 她的声音撕裂空气,却晚了一步。门被撞开的巨响震得梁上积灰簌簌掉落,父亲瘸着腿闯进来,酒葫芦在腰间晃荡,泼出的米酒混着隔夜菌菇的酸腐味,将整个屋子浸得发臭。
"穷娃读什么书!" 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如鹰爪般夺过申请书,干枯的指节泛着青白,仿佛随时都会碎裂。连山看见他虎口处的冻疮又裂开了,脓血渗在纸页上,和墨迹晕染成诡异的花。撕纸声响起时,方敏下意识抬手去护,却被父亲一巴掌挥开,银锁断口擦过她颧骨,立刻渗出细密的血珠。
"新时代女性?" 父亲的冷笑混着酒气喷在方敏脸上,"童养媳还想翻天?" 纸页化作纷飞的雪片,连山瞥见"志愿"二字在空中旋转,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读书,要走出去"。此刻那些碎纸落在方敏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上,像极了债主撕碎童养媳契约时的场景。
方敏僵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去年拾碎瓷片留下的疤突突跳动。她望着满地狼藉,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撕毁了她的小学成绩单,说"女娃识字无用"。而此刻,她藏了五年的申请书,那些熬夜誊写的字迹,那些对未来的憧憬,都随着父亲的狞笑化作尘埃。
"滚去采菌草!" 父亲的旱烟袋砸在蓝鸟书包上,防水油布裂开新的口子,蓝鸟的翅膀被生生斩断。连山弯腰去捡碎片时,触到书包夹层里残留的温度——那是方敏无数个夜晚,就着油灯温热过的地方。方敏突然蹲下身,将碎纸一片片拾起,手指在颤抖,却固执地拼着那些残句,仿佛要拼凑起破碎的梦。
窗外,杜鹃树的花苞被山风撕扯着,几片花瓣飘落,掉在父亲踩过的碎纸上。连山望着方敏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觉得那些银丝不是岁月的痕迹,而是一道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刻着童养媳的屈辱,刻着女性被碾碎的尊严。
书包掉在地上,蓝鸟的翅膀恰好落在父亲的鞋底。他碾了碾,抬脚时带出几片碎纸,像蓝鸟折断的羽毛。“明天跟着我去采菌草。” 父亲的旱烟袋敲在门框上,震落一片陈年的苔藓,“读书能当饭吃?”
方敏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铁锈般的苦涩。她弯腰捡起书包,防水油布上的裂痕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像极了她脸上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疤。“他要读书。”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钢针扎进父亲的耳膜,“我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