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吃早饭时,店主和小刚送饭来了。小刚看见弟弟精神萎靡地睡在床上,眼睛睁着,却连话也不说,他逗他,他也不想动。小刚难过极了,弟弟不再是活泼可爱的小弟弟了。他把橡皮娃娃给他,他抱在怀里,笑了笑,仍不说话。
竹梅鼓起勇气向店主借钱,店主立刻显出为难的样子:“你知道,我不是有钱不借给你,我连米面、柴禾也是凑顿,三两天买一次……”竹梅羞愧地低下了头,她相信店主的话是真的。店主又提醒竹梅:“你怎么不向他要呢?难道这不是他的孩子?你要是不好说,我一会儿去找他,就说孩子病了,看他怎么办。”
中午,店主又来了,说:“史局长到兰州开会去了,一星期以后才能回来。”
医生又来了,问:“怎么办?决定了没有?血不能不输,再耽误,责任就是你们的。”
输血要付现钱,竹梅没有办法。小刚看着妈妈可怜的样子,赶忙挽起自己的袖子说:“叔叔,抽我的血吧。”医生看着他那天真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觉得这孩子真可爱。
小刚的话提醒了医生,医生对竹梅说:“那就抽你的血吧。”
“抽我的血行吗?”竹梅紧缩的眉头一下子舒展了。
“母亲的血当然最好。”医生说,“我只是怕你的身体受不了,看你脸色也不太好。”
“不要说了,快抽吧!”竹梅开始解自己的衣扣。
化验血型以后,300CC血液从竹梅体内抽出,输进小强的血管。
一个星期后,小强出院了,竹梅又病倒了,住了十多天医院。
国锐从兰州回来,付了住院费。
可不幸的是,在竹梅返回文川的前两天,小强突然丢了。当时小刚背小强在街道庙门前玩耍,他要小解,在庙内上了厕所,出来时不见小强的影子。他在庙门周围到处找,再也找不见,匆忙跑到店里告诉了竹梅。竹梅在东西两街,甚至整个陆云市区都找遍了,哪有小强的影子?国锐知道后向公安局报了案,也找不到踪影。竹梅捶胸顿足,哭得失去知觉……
在竹梅的记忆中,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室内正中放一张办公桌,桌上堆放着报纸、卷宗袋和办公用具,桌子周围摆放着三把木椅,门侧靠墙有一张单人床,也许晚上还有人在这里值班。总之,这不像一个正式的办公室。
竹梅到这个房间来过四五次了,记得有两次是她自己来的,有两次是法院的女审判员派人叫她来的,是不是还有过一次,她记不清了。在这个房间里,她曾向女审判员陈述过她不离婚的理由和决心,诉说过她的委屈,数落过史国锐的罪状。每次都是流泪而来,流泪而返。可是这一次,她的心境和前几次都不一样,室内的气氛也有别于以前任何一次。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她到这里来的最后一次,现在是决定她和史国锐前途命运的时刻。她这次的态度,连审判员也感到意外,她向审判员表明,她现在完全同意和史国锐离婚。
女审判员暂时出去了,竹梅坐在桌边的一张木椅上,斜倚着靠背,精神几乎处于瘫痪状态,支撑不住,一闭眼,面前就出现小强的身影,耳畔回响着小强喊叫“妈妈”的声音,就全身感到猛一抽搐,像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小强的不幸丢失,使她的精神又一次受到沉重的打击,她连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她真后悔,她不该到陆云来,这真是雪上加霜呀!小刚眼泪汪汪地站在他妈身边,紧靠着他妈,不住地抬头看他妈的眼睛,对眼前发生的事情迷惑不解。因为丢失弟弟,妈妈狠狠地揍他,他情愿承受,意识到是他自己的过错,谁让他上厕所去呢?真是该死!可他又反问自己:谁知道事情会那样发生呢?要是知道,就是尿憋死,他也不会去上厕所。妈妈打他,他不生妈的气,只恨自己。现在,他更加体会到妈妈的可怜、妈妈的重要和妈妈的慈爱。他意识到,谁都不能代替他妈,他能离开任何人,就是不能离开妈妈,他一定要跟妈走。
女审判员又进来了,后边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竹梅没见过他。他们刚一坐定,国锐就进来了。
史国锐的神色今天也有些异常,他眼睛向负责审理这一案件的两位工作人员示意了一下,就在靠墙的床边坐下。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抽烟,但考虑到这种场合抽烟不妥,于是又将手抽出来,眼睛移向办公桌。他强装镇定,但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不安,让人看出,那不再是一张容光焕发、英俊刚毅的脸,而是铁青冰冷、萎靡丧气的脸色。他照旧着一身蓝中山装,一双闪亮的黑皮鞋,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
女审判员转动着手中的红色塑料管水笔,用深沉而有节奏的声音说:“史局长,现在你的原配梁竹梅同意和你离婚,你还有什么需要陈述?”
国锐一听这话,心里突然一惊,接着又有一种放松的喜悦。为了不露马迹,他又尽量掩饰着自己的内心,挤出了几滴眼泪,擤了擤鼻子,让竹梅看出他很伤心,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可他对自己说:“我前天的劝告确实产生了效力,也多亏了竹梅能理解我。”
在此前三天,国锐从兰州返回陆云,顺便在玉石镇停留了半天,到解放小学见张灵芝。张灵芝告诉他:她怀孕已经七个多月了,要是国锐不赶快和竹梅离婚,她就要向法院起诉,让他承担一切后果。国锐非常恐惧,当晚返回陆云,为此一夜失眠。他思来想去,觉得唯一的办法就是去求告竹梅,不管她提什么条件都行,只要她同意离婚。他与竹梅生活了多年,对竹梅的性格很了解,他必须对竹梅讲明真实情况,然后求她饶恕。要是竹梅一知道实情反而态度更加强硬,那他就只有听天由命了。这个从来不相信命运的人现在也求助于命运了。他知道这样做可能要担风险,但他现在别无选择。
主意已定,一待天亮,他就起床、洗脸,匆匆吃过早饭,去单位向办公室主任交代了当天的事务,就骑自行车来见竹梅。一进店门,店主迎上来热情招呼,国锐略应酬几句,然后说:“我和竹梅私下谈几句话,请你暂时回避一下。”店主答应着出去了。
国锐轻步走进竹梅房间,房间里冷冷清清,竹梅和衣躺在床上,脸上留着泪痕。国锐一看此状,心里一阵难受,早已准备好的言辞竟无从开口。
他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用关心的语气说:“天亮了,你还躺着,早饭吃了没有?”
竹梅睁开眼睛看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没有搭理,翻了个身,脸朝里睡了。
“竹梅,你醒醒,我有话对你说。”他在竹梅肩上摇了几下。竹梅肩膀一扭,身子又向里挪了挪。小强爬在她肚子上,撕着衣扣要吃奶。
“竹梅,求你饶恕我……我看着孩子可怜……”
“滚出去!你还知道孩子可怜?小强有病,住院没钱,你来看过吗?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竹梅怒不可遏,一翻身坐起来,抱住小强,拍着屁股蛋,说:“我这没人管的娃……”眼泪就涌了出来。
看着此情此景,国锐也忍不住掉泪,说:“孩子有病,我实在不知道,我到兰州出差去了。竹梅,我求求你,我给你跪下。”国锐真的两腿一弯,跪在竹梅面前。
竹梅一看国锐这样,心里更加难受,更加生气:“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国锐揩着泪说:“你先说,你能不能容谅我?”
“你起来!你这没骨气的东西!”
“竹梅,我求你,我再次向你认罪。我错了,我完全错了,现在已经不能挽回了。我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要么离婚;要么,你把我送进监狱。竹梅,我不配再见你,我也知道你是善良的人,可咱还有孩子,孩子将来还需要我,要是把我逮捕法办了,对你,对孩子都没有好处,你好好想一想。”他那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傲气全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