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翌日拂晓，浓稠如墨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向地面，仿佛一块巨大的磐石，令人喘不过气来。昨夜那场腥风血雨的屠戮虽已暂且平息，可空气中仍弥漫着刺鼻的铁锈味，夹杂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混合着潮湿的水汽，如同一层无形的阴霾，紧紧笼罩着这座城市。
叶子蜷缩在那张破旧的木床上，双眼布满血丝，空洞而无神地凝视着天花板。整整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丈夫陆土根浑身是血、面色惨白的模样，像鬼魅般在她的脑海中反复浮现，每一次回想，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刺进她的心脏。泪水早已流干，此刻的她，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深深的担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胸腔剧烈起伏，试图压制住内心如波涛般汹涌的情绪。颤抖的双手缓缓伸向床边那个粗糙的包裹，手指刚一触碰到包裹的外皮，便猛地一颤，仿佛触碰到了一块滚烫的烙铁。犹豫了片刻，她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紧紧地将包裹抱在怀中。这个包裹，此刻仿佛有千斤之重，每挪动一步，都像是在提醒着她丈夫所经历的九死一生和他们如今所处的绝境。
叶子赤着脚，小心翼翼地穿过狭窄昏暗的客厅。老旧的地板在她的踩踏下发出 “嘎吱嘎吱” 的声响，在这寂静得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她轻轻拉开门闩，门缝中，一股冰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街道上的死寂与恐惧扑面而来。叶子打了个哆嗦，抱紧包裹，缓缓踏出了家门。
下塘街，这条隐匿在上海繁华背后的街巷，此刻宛如一条被恐惧缠绕的死巷。街道狭窄且蜿蜒，两侧的石库门建筑紧密相依，却没了往日的生气。斑驳的墙面满是岁月侵蚀的痕迹，深浅不一的裂痕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墙面上，不知何时被涂上了一些歪歪扭扭的标语，红的、黑的颜料在灰墙的映衬下格外刺眼，像是一道道狰狞的伤口。
青灰色的瓦片层层叠叠，却不再整齐，有的瓦片已经破碎，残缺不全地搭在屋顶，偶尔长出的嫩绿青苔，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更添了几分诡异。有些石库门半掩着，露出黑洞洞的门内，隐约可见狭窄的天井，杂物随意堆放着，像是被人匆忙丢弃，无人问津，仅有的一丝生活气息也被恐惧冲淡。
街边的店铺，犹如散落在荒地上的破布。杂货店的招牌摇摇欲坠，玻璃橱窗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透过模糊的玻璃，能看到里面的货物，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寥寥无几，仿佛在等待着被时光遗忘。裁缝店的门板紧闭，一把生锈的铁锁挂在门上，锁芯里长满了铁锈，似乎很久都没有人打开过，宣告着主人的离去。几家小吃摊，炉灶冰冷，锅碗瓢盆随意地扔在一旁，桌椅东倒西歪，原本四溢的香气早已消散，只剩下冷冷清清的摊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街道由一块块青石板铺就，岁月的磨砺让石板光滑无比，却也因昨夜的动荡，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和污渍。枯黄的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却无人清扫，堆积在墙角，增添了几分凄凉。街边的路灯，孤零零地伫立着，灯罩破旧不堪，布满了污垢，发出微弱而昏暗的光，在这灰暗的天色下，显得那么无力，仿佛连照亮黑暗的勇气都已丧失。
平日里，下塘街虽谈不上热闹非凡，却也有着自己的烟火气，邻里间的寒暄声、孩子们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可此刻，在 “四一二” 反革命政变的阴影笼罩下，这里陷入了死寂。偶尔有几个行人匆匆走过，他们低着头，脚步急促，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恐惧，仿佛周围的一切都隐藏着危险。街边的窗户大多紧闭着，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仿佛每一户人家都在试图将外面的恐怖隔绝开来，整个下塘街就像一座被恐惧笼罩的孤岛，在时代的洪流中摇摇欲坠。
叶子紧紧地攥着包裹，脚步急促而慌乱，朝着黄浦江畔奔去。她的双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阵风声、每一片落叶的沙沙声，都能让她的心猛地一紧，惊出一身冷汗。街边的墙壁上，张贴着反动政府的告示和标语，在寒风中哗哗作响，仿佛是恶魔的嘲笑。路灯的灯罩破碎不堪，耷拉在一旁，发出微弱而昏暗的光芒，勉强照亮着这条阴森恐怖的街道。
终于，叶子来到了江边。浑浊的江水翻滚着，汹涌澎湃，仿佛是这座城市愤怒的咆哮。她站在江边，脚下的泥沙柔软而潮湿，仿佛随时都会将她吞噬。望着滔滔江水，叶子的眼眶泛红，泪水在眼中打转。她知道，一旦将包裹丢入江里，丈夫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也将彻底消失。但这是丈夫的嘱托，是为了保护她，为了他们未来的希望。
她紧咬着下唇，直到嘴唇泛白，双臂高高举起包裹，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江中心奋力扔去。包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扑通” 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了一朵小小的水花，随即便被汹涌的江水迅速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叶子望着江水，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滚而下。她在心中默默祈祷：“土根，你一定要平安无事，一定要活着回来……”
回到家中，叶子一刻也不敢耽搁。她冲进卧室，在床底下翻出了丈夫受伤时用过的旧毛巾和绷带，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出暗红色，仿佛是岁月留下的伤痕。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这些血迹，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但她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她必须坚强。她咬了咬牙，将毛巾和绷带狠狠地塞进一个破旧的布袋里，仿佛这样就能将过去的痛苦和恐惧一并掩埋。
接着，她又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丈夫曾经穿过的那件带有血迹的衣服，上面还残留着丈夫的体温和气息。叶子紧紧地抱着衣服，将脸埋在其中，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记住丈夫的味道。但很快，她便强忍着泪水，将衣服叠好，放进了布袋里。她用湿布仔细地擦拭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留下痕迹的地方。她擦拭着地板上的血迹，擦拭着墙壁上的弹孔，仿佛这样就能将那场噩梦彻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