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吉方良来到校长室,见郑国胜一个人态度严肃地坐在办公桌后边的藤椅里,紫棠色的面皮显得更紫,简直有些像猪肝的颜色。他犹豫了一下,大声喊“报告”,然后小心谨慎地走到郑国胜面前。
问:“郑校长,您找我?”郑国胜皱起浓眉,像隶体字的两个浓墨书写的“一”字。他抬起头看了看吉方良,他那宽宽厚厚的嘴唇动了几下,却没有说话。这样过了一会,郑国胜那宽宽厚厚的嘴唇里终于吐出一个字来:“坐。”吉方良仍然疑惑不解,他听话地在郑国胜对面的一条木凳上坐下来,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小学生犯了错误,在等待着老师批评。郑国胜从衬衣袋里掏出几张稿纸来。吉方良一看呆住了:那正是他给他写的讲话稿!他把讲话稿在吉方良面前摊开,说:“你给我写的讲话稿很好。可是我的文化水平太低,识不了几个字,这里面我有几个字不认识,还有几个词弄不懂是什么意思。上午开会的时候,你可能也听出来了。上了讲台,一片眼珠子看着我,想躲也躲不过,想下也下不来,只好硬着头皮读到底。走下讲台,心里又气又恨:一气自己文化底子太薄,又不知道学习;二恨自己开会前没有把稿子认真看看。”他把讲话稿又向前推了推说:“我今天请你来是想叫你教教我。我一次读错了,不能继续错下去。小学生写错了字还要求订正呢,我更要做到知错必改。小吉,你说对吗?”
吉方良不觉点了点头。他苹果似的脸更红了,此时却是由于误解郑国胜内心感觉深深地自责。他觉得自己对郑校长太不了解了,悔恨自己听了别人的一面之词,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郑国胜指着稿纸说:“你看看,我把几个不认识的字、弄不懂的词都划出来了,你来教教我。”吉方良连忙站起来。他真有些给皇帝当先生的感觉,心里怦怦地狂跳,脸发烧,声音发抖。他镇静了下,把那几个字反复读给郑国胜听,几个词也一一作了解释。郑国胜认真读,认真听,还把几个生字的读音用同音字记下,把几个词语的解释也都记在笔记本上。然后对吉方良说:“我再把讲稿读一遍你听听,看还有哪里读错了?”他果然又读了一遍。吉方良听了称赞说:“郑校长,你读得很好,一个错字也没有!”郑国胜高兴地说:“在学校工作就有这么个好处,周围都是老师,有个字、词弄不懂随时都能请教。”
郑国胜把讲话稿、钢笔和笔记本都收进抽屉,给吉方良倒了杯开水,慢慢跟他拉起了家常来。
据郑国胜主动介绍说,他家原来是个中农户,有十几亩地,自耕自种,日子虽不算富裕,还过得去。所以,他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心一意教他念书,希望郑家能出个读书人支撑门户。他念过两年多私塾,也就是读些《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认得几个字。后来日本鬼子过来了,抢了他家的粮食,又拉走他家的牛。牛是农民的命根子,种田怎么能少了牛?他爹妈上去阻拦,被活活打死。爹妈死后,他和姐姐还小,就跟着叔叔家过日子。四八年他姐姐出嫁了,正好遇上淮海战役,他就参军了。后来随大军南下,解放了国民党政府的首都南京。解放后又到朝鲜,参加了抗美援朝。他那条腿就是在上甘岭战斗中负伤的。回国后,他在疗养院疗养,又跟文化教员学习了一些文化。----他的文化教员就是他的妻子丁淑娟。他和她是在疗养院相爱结婚的,后来两人一起转业到王集小学。他说:“到底是底子薄,遇到些冷字、生词就读不懂了……”
吉方良从校长室出来,很受感动。他想:都说郑校长厉害,好训人,可能是对他不了解、不理解的缘故。他今天态度多么谦虚!像小学生一样,一边学,还一边做笔记。可是他又想起父亲给他讲过的,五七年张丙寅因为提郑国胜的意见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事。根据今天他亲眼见到的情况,他认为张丙寅被打成右派分子,那是由于他自己的错误,或者是由于反右派斗争的政策决定的,与郑校长的批判无关。他觉得郑国胜是个扎扎实实、实事求是的人,是位可信赖、可尊敬的领导,又是位忠诚、朴实、平易近人的领导。
吉方良由郑国胜,又想到赵玉荣的父亲赵来福。赵来福甚至连文件也要人读,开会要人记录,回来要人传达,因而对党的方针政策常常在掌握上有些偏差。他想,郑校长比他强多了,他本来就认识不少字,又注意学习,将来一定会有大的进步。他又想,讲话稿他也应该自己来写。国家的方针政策他懂,当前的政治形势他也懂,他只是有些繁难的生字不认识,不会写文章,有些教育、教学上的术语还掌握不准;他可以多问一问练一练嘛!自己写的稿子,读起来,讲起来,就熟悉自如多了,就不会出现像今天上午那种错误了。他再一想,觉得那样对郑国胜要求太苛刻了,他毕竟识字不多,又是残废军人,应该是别人帮助照顾的对象。现在有许多领导人,文化层次很高,身体也健康,时间也宽裕,发个言,作个报告,还要别人写讲话稿,稿子有一点不满意,就叫别人一改再改,自己就是不肯动笔头。好像不叫别人改写几遍就显不出他的权力,而自己不用秘书,又降低了身份似的。郑国胜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吉方良回到宿舍,竟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想去批改作业,因为这几天忙着国庆节的活动,语文作业积压了一些未批,于是他朝办公室走去。